会海楼在永福巷里与闹市相望,飞檐上挂着成排的八角嫣红灯笼。
宋观玄望着灰棕的车壁发了会呆,上次借高重璟的马车好像不是这个颜色……
云青的车帘在眼前晃动,宋观玄摸了摸两壁木板。
桃木的?高重璟最近又倒什么霉了?
他抿了抿嘴,听得四周渐静。
马车停在会海楼金字匾额下,宋观玄没等接应自己下车。
朝着车前棕色的大马点点头,兀自穿过古朴的窄门沿着垂花小道朝里走去。
蝉鸣夹杂在树荫之中,两人高的竹篱一侧,宋观玄被隐约人声牵住脚步。
“宋观玄这笼中鸟,攀附那井底蛙可够登对的……”
“那位都已经听政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笼中鸟低头瞧了瞧自己腕口的远山绣纹,认出方先才的声音。
“就是不知道那毛都没长齐的小雀有没有一副好嗓子。”
“从小养大的还能没听过叫唤……”
高歧奉听政后风头正盛,难怪这些人言语轻佻似有所指。
宋观玄目光微抬,踏着轻纵言辞从花篱边绕过。
必经之路上打了个照面,方先才脸上浮出一丝意犹未尽:“巧了,这不是小宋大人吗。”
宋观玄点头,对着微微行礼的方先才置若罔闻,扫了眼边上的赵还:“方大人,赵大人,什么事这么巧啊?”
赵还哑然:“这……”
方先才见他不还礼,面上有些挂不住。
还未发难,忽然听见顾衍的声音:“几位大人也在啊,好巧好巧。”顾衍人到跟前,先和宋观玄拱手见礼:“小宋大人。”
这两人低顾衍一头,只得跟着重新见过宋观玄。
宋观玄扫了眼方先才低埋行礼的头顶,和顾衍对视道:“顾……”
话未出口,宋观玄看见个三十来岁的人从会海楼的方向细步跑来。
瞧着像是户部的主事,官职矮了这几人一大截,毕恭毕敬地请方先才入席前,还不忘先拜一拜宋观玄和顾衍。
方先才气急败坏走出几步,不忘刻意道:“时有啊,你和他行礼做什么,分不清谁是你主子了?”
宋观玄伸着头看热闹,小声嘀咕:“杭时有……有点耳熟。”
“你笑什么?”顾衍将带来的书塞到宋观玄怀里:“送你,五殿下叫我来寻你,走了。”
“我笑为虎作伥该配什么图我今天算是见着了。”宋观玄翻了手中的书,小兔子做花灯。他理了理袖子,想起杭时有似乎牵连一桩贪墨案子死得挺早的,随口可惜道:“现在乾都的小兔子除了农活还得做手工,真可怜。”
顾衍若有所思:“我看是蛇鼠一窝才该配这图。”
宋观玄沉默,跟着顾衍登登登上了几层楼梯。到了会海楼顶层,才轻描淡写道:“今日劳烦顾少师替我张罗位置吃饭。”
顾衍是个聪明人,轻笑一声默认了。开口道:“刚才确是高重璟叫我找你的。”
宋观玄心里嘀咕,高重璟的好心和你这老狐狸能一样吗,一语双关道:“多谢提醒。”
高歧奉到了在朝中笼络分派的时候,最近弄出些他宋观玄抱着高重璟这根柱子不撒手的荒唐流言来。
宋观玄从前没发现,顾衍暗地里也是偏向高重璟的,竟然爱屋及乌费心提点自己。
爱屋及乌?关心同党?
眼前微光稍明,顾衍替他撩起垂帘:“洪流里不抱紧柱子,难道还去水里沉浮?”
宋观玄将另一边帘子撩起来:“师道为尊,顾少师请。”
顾衍抬脚走了一步,又听宋观玄不偏不倚:“观玄不过逐水之萍罢了。”
通厅的连门洞开,珠帘翠幕在夏时晚风中摇动。
纤长的水色身影穿过两道薄纱屏风,高重璟看见宋观玄飘了进来。
岩板圆桌只空了两个位置,人多得有些挨挤。高重璟坐在主位,身边留了宋观玄的空缺。
宋观玄同常行江打了照面,又在监天司司承解天机慈父般的目光中拜了拜,靠着小辈这边坐下,挤在了孟知言和叶海心的旁边。
收敛袖袍刚落座,桌上凉风扫过。
顾衍僵硬地在解天机旁边坐下:“今天是解监承吃饭的吉日了?”
解天机摆着面前的筷子,垂眼漠然:“少听几句顾少师的吉言就更好了。”
宋观玄见怪不怪,扶起筷子准备吃饭。
突然身侧投下一小片阴影:“他俩怎么了?”
宋观玄微微侧头,都快数得清高重璟的眼睫,小声惊讶:“这段你不知道?!这都好多年了,他家动工的时候解司承赖在他家要了三个月工钱那点事。”
高重璟挑眉坐正身姿:“真的假的?”
宋观玄咳了两声:“晚上回去同你说。”
左边消停,右边又开始悉悉索索。
叶海心捅了捅孟知言的胳膊肘:“他俩嘀咕什么呢?”
孟知言正色:“一些晚上回去再嘀咕的事情。”
宋观玄:“……”
一水上菜的伙计将孟知言的话头盖了过去。
素衣伙计穿过描金垂幔,呈上菜式精致而不失简朴。宋观玄瞧着墙上的金丝牡丹图,都多了分两袖清风的意味。
不愧都是好同僚,清正风气还替他省钱。
宋观玄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孟知言吃得饱吗?
灯火欢声里,顾衍端杯:“说尽缘欢酒共饮,小宋大人生辰吉乐!”
众人举杯应和,朝着宋观玄欢呼:“小宋大人!”
明光的灯光在酒盏和在座的眸光中晃荡,粼粼在酒盏碰撞声中。
四座热闹一回,觥筹交错,人声杂杂。
宋观玄埋头吸溜长寿面,心里数着收了几本乾都的小兔子画册。
当啷。
面前的小盏轻响。
高重璟的杯盏靠过来,在喧闹之中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宋观玄,生辰吉乐。”
宋观玄端起小盏,碰头凑过去,悄声说:“多谢多谢。”
和高重璟走神的这会功夫,监天司和玉虚观已经联起手在行令上对付崇贤馆。
宋观玄瞥了眼在顾衍视线下埋头写令的高重璟,赶在事情脱离控制之前捧着茶盏麻利地溜到窗边透风。
窗外的星月夜下,四散着闹市灯火。
“偷清净?”
孟知言轻巧地跨过小阶,躬身坐在对面。
宋观玄摸着温热的杯口,答非所问:“解天机和顾衍打起来你救谁?”
孟知言抄起西瓜吭哧吭哧:“那我还是先躲起来。”
宋观玄收回视线,目光在孟知言身上懒懒地转了一圈,又望向高重璟:“上策!”
孟知言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高重璟正焦头烂额。嘀咕道:“那这么一算,小宋大人今年就是十年工龄了。”
宋观玄身在满屋栋梁之中,忽然有种大奸臣误入两袖清风的阵营的喜感。不知道这辈子自己到底给这些人留下什么映像,支颐凭窗地望着孟知言道:“知言啊,难道你眼里我是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贤人?”
孟知言捧着西瓜一愣:“我呸呸呸,你是那能遗千年的祸害。”
宋观玄想起孟知言上辈子参他的二十页长折,啧啧,少年你还得再成长成长。
孟知言吸溜一口瓜皮:“你笑什么,怪渗人的。”
宋观玄眸光灼灼:“想起一些好笑的事情。”
孟知言懒得理他,将位置让给了走过来的高重璟。
宋观玄笑意渐深:“躲顾衍?”
高重璟端端正正坐下来:“来看看你。”
宋观玄趴在桌上,支着脑袋凑到高重璟面前。神色认真:“那你看吧。”
高重璟的目光当真听话地在他面上扫过。
茶水混着酒水,宋观玄在这视线下猛地心中鼓动。
高重璟收回目光,敷衍道:“东凌玉璧,倒也不假。”
宋观玄数着心拍,缓和一会才懒懒道:“如何?”
纱绢灯火柔在宋观玄的眉眼之间,小巧的鼻尖跃动着一星微光。
高重璟险些着道,清清嗓子:“如琢如磨。”
宋观玄移开目光,随便捡了句话说:“琢磨出什么了?”
高重璟在屉子里抽出一副七巧图摊在桌上,端方居正:“我琢磨着……你有些不一样了。”
宋观玄扫了眼高重璟端方君子的做派,从善如流地打开书册。
纤长的指尖拨动彩片,木质的摩擦声将席上的人声隔开。
他随口道:“前几天常行江也说,我瞧着不一样了。”
高重璟目光随着彩片移动,果然是乾都将他养得好些。不做玉虚观的宋观玄,瞧着从前的沉郁忧思都淡了。
想着脱口而出:“常行江又觉得哪不一样了。”
又?
宋观玄不假思索,长睫扫下一道疏影:“许是长高了点,让常行江心生嫉妒了吧。”
高重璟再难将眼前人照进旧事,轻哼一声:“那小宋大人确实长势喜人。”
宋观玄倏地抬头,端不端方的先放在一边,怎么算学没上去,这文法也落下了?他不明所以地笑了笑:“不及殿下长得比大葱还快。”
宋观玄同高重璟在这边隔岸观火,像是听见孟知言被罚了好几轮。
抬头一看,顾衍一行人已经散了。
宋观玄支着头,有了些倦意:“要不殿下也先回吧。”
高重璟似在琢磨他这又是哪出,半天才道:“你不顺路?”
宋观玄长出一口气:“有碍风评啊殿下,有碍风评。”
他们的席面散得早,此时正是别人酒过三巡的热闹时。被人撞见,岂不是传得风风雨雨。
高重璟起身邀请他一道下楼:“身正不怕影子斜。”
“也是。”宋观玄一撑膝盖站起来:“多一句不多。”
高重璟没说话,带着宋观玄朝另一侧走去,在描花的墙壁上敲了两下。
推开暗门,露出一道楼梯。
宋观玄抿唇,我瞧着这不像是身正该走的路啊。
他乖乖闭嘴,一路盯着高重璟背上影金的暗纹上了马车。
往马车一角靠了靠,给高重璟这训练场造就的宽阔肩膀让点位置。
谁让他工龄十年,还没在乾都有辆车架。
啧啧啧,真惨真惨。
高重璟偏头,将宋观玄这副寂寥神色收入眼中,混着小窗漏进的月色,搅得心里不是滋味。
“第一次过生辰不习惯?”
宋观玄心里念着自己该买什么马车,眼神飘忽。下意识凑过去低声道:“放风筝那年才是我裹得第一个生辰。”
高重璟给他让了点位置,叫他坐稳些:“我瞧你寥落得要出尘了。”
宋观玄听着车轱辘声,做贼似的压低声音:“刚才殿下不是还陪我隔岸观火吗,哪里来的寥落呢?”
高重璟被他这氛围牵住,凑过来也压低声音:“你偷会海楼东西了?”
宋观玄目光忽然清明,扑闪扑闪朝着高重璟道:“没偷东西,把我那点东凌玉璧的气质掉在会海楼了。”
高重璟陡然坐正,是我大意了,给他宋观玄三辈子都不可能出尘。
宫门前,元福提着宫灯倾身相候。
琉璃宫灯明明煌煌。
宋观玄和高重璟并排走在宫道上,月光在脚下铺陈。
顺着开阔地方砖大道,隐隐约约见一星火光从太和殿的方向晃荡地跑了过来。
宋观玄仰头,看着高重璟漆黑的眉梢问:“你猜是来找我俩谁的?”
高重璟听这意思,今晚总有人遭灾:“我今天的功课都问过了。”
宋观玄瞧着灯火越来越近:“议事?”
高重璟不加遮掩:“最近翻的去年的陈案,冬季赈灾的事情,不像是要紧。”
宋观玄点点头:“那就是来寻我了。”
高重璟并未改道:“寻你是有事要紧?”
宋观玄心中微微发热,瞧着快到跟前的太和殿宫人,轻声道:“微臣加班加点都是常事,殿下别担心。”
“小宋大人,这不巧了?太和殿宣您过去呢。”
作者有话要说:唉,只能闪现,大概隔日更……
再等一会,很快就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