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朦胧间握住了眼前的轻纱,鹅黄的柔帐上银线绣着云穿远山。这地方他好像来过,是高重璟的偏殿。
高重璟?!
他瞳中微颤,手上脱力磕在床沿。
随着瓷片打翻落地的声音,面生的宫装侍女急切地撩开帐子:“小宋大人醒啦!小宋大人头还疼不疼啦?”
“我这是……”他恍惚间听见自己稚嫩的嗓音:“小宋大人?”
宋观玄缓缓聚焦视线,歪歪斜斜地被人扶着靠在软垫上。
他垂眼看着泛起热气的汤药:“什么小宋大人?”
宋观玄分明记得自己死在国破山河也不在的大雪里,他低头确认胸前的伤口,却忽然看见自己细嫩的掌心。他翻转手掌,纤细的骨形在苍白的皮肤下犹可辨认。
他脑中钝痛,耳边缭绕着:“不得了了。”,“快去请太医。”,“像是烧傻了。”
砰的一声,门板被大力推开:“胡说,怎么就烧傻了?”
外间闯进来个元始宝冠山水袖披的女子,袖袍一敛在床边坐下。
他看着王若谷三十出头面相,心中隐隐有了判断:“师父?我这是……要死了?”
“胡说八道。”王若谷放缓声音,微凉的手搭在宋观玄额头:“你掉进观鱼池里,昏过去三日,如今是重获新生。”
“重获新生?”宋观玄缓缓挪动目光,银纹火炉,紫檀桌案,白木檀香在窗前袅袅生烟,确实是旧时宫廷样式。
掉进观鱼池?宋观玄朝着王若谷微微牵动嘴角。
那么,这是他第一次进宫,他现在……五岁。
还来得及,高重璟也还来得及。
宋观玄蓦地心跳如鼓,胸中激荡得连连咳嗽。
正想着,寻的太医到了。
宋观玄熟练地将手递出去,靠在软枕上平复呼吸。
与前世并无两样:“小宋大人只是惊惧激动,并未损及心智,大可放心。只是寒症伤及根本,还需慢慢调理不必心急。”
宋观玄仰头叹息,这根本是调理不好了。惊觉此举不和年岁,他偏头甜甜道:“多谢太医……叔叔。”
王若谷神色稍霁:“行了,脑子还在。”
屋内的人都松了口气,四散开各自忙起来。
捧着药碗,宋观玄想明白了三件事:其一,上辈子那番权术折腾全然是错。其二,气运当真,高重璟就是他命定的君主。第三,高歧奉的话一个字也别信。
很好,宋观玄仰头喝下苦药,准备下床开启全新人生。
随后,脚下踏空,险些摔在地上。
王若谷顺手一捞:“嫌你病得不够重?”
宋观玄迷糊地笑了笑:“观玄不敢。”
忘了,五岁,腿还没这床高。
王若谷将他摁回床榻:“那便同我回玉虚观去。”
宋观玄揉了揉头,看着王若谷担忧的神色,心里敲起算盘。
玉虚观他回不得,这辈子他得留在乾都同高重璟一道,不让高歧奉再钻了空子。
宋观玄眉头一塌,可怜道:“师父,我要留在乾都。”
王若谷面色凝重:“乾都什么地方,这前几天才差点丢了性命,现在还想呆在这里?”
宋观玄面若冷瓷,眸光像是经不起一点反驳。一瞬不瞬地看着王若谷,委屈地点了点头。
王若谷拂袖:“这般瞧我也没用。”她还要说什么,外头太和殿差人来请。只得断然道:“皇宫不是玉虚观,你可想好了。”
“我好好想。”宋观玄面上应承了两声,目送王若谷离去。
屋内静了两息,暖炉上轻烟缭绕。
薄纱披褂挨着蔚蓝道袍。
宋观玄见人一走,仰头朝着方才那宫女眨眨眼睛:“这是哪儿?”
“重华殿偏殿。”
“能帮我取下衣袍吗?”宋观玄扶着榻边着袜穿靴:“我想出门。”
宫女顿时失色:“小宋大人,这可使不得啊!”
大雪稍歇,午时的钟鼓刚过,正是暖和的时候。
寂寂的宫院,只有飞鸟掠过墙头的声音。
宋观玄穿过重华殿异常高大的朱红廊柱,朝着正殿围廊快步走去。
高重璟该到了。
金线祥云的锦鞋来势汹汹,玄色下摆在阔步间发出破空的声音。
高重璟转过拐角,飞雪自空廊中穿过。檐角铜铃下,蔚蓝道袍银线鹤羽撞进他的视线里。
他握紧的拳头莫名松了松,宋观玄不知在叹息什么,仰着头呼出一团白气。
这张脸软软的,糯糯的,冬日的阳光一照,像是甜甜的荔枝一样。
高重璟眸光沉了沉,他勾结皇亲,私结政党,推你下位害你性命啊高重璟。
掺毒的茶水还没喝够,你难道又要动心了吗。
高重璟靠近两步,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心中却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可是那茶水,它是甜的。
眼前的宋观玄脸上白得透明,哪是暖阁里那模样。
思索间,铜铃轻响。宋观玄像是惊起的雀鸟般,视线忽然落在他身上。
宋观玄微微躬身,几缕碎发垂到额前:“参见五殿下。”
高重璟眸中无波,只当不认识这人:“你是?”
宋观玄朗声:“我是玉虚观来的宋观玄。”
高重璟心道:我是玉虚观来的宋观玄。
这词他字字都记得,这才确认他是真的又遇见了五岁的宋观玄。
“我是特意来寻殿下的。”
“找我?”
宋观玄道袍微扬,垂目在高重璟面前拜下。
寒风中声音还带着点病愈的软糯,他轻易许下承诺。
“观玄愿助一国之运,从今往后永伴身侧。”
恰逢此时,庭中风起,灰雀穿过霰雪流霞。
高重璟直直地看着伏在地上的宋观玄,眸中满是犹疑。
这次你也将此话给那几个皇子都说过一遍了吗?宋观玄。
忽然,高重璟就恨起来,恨不能将宋观玄现在就从皇宫中抹去。
只是青天白日的了结钦定的国师,往后的日子怕是过不下去。
宋观玄伏在地上如芒在背,那视线似带有敌意要将他穿透。他在寒风中微微发颤,照他的记忆,高重璟早该千珍万重将他扶起来。
地上凉意沁得他微弱地咳了两声,终于等来高重璟一句:“起来。”
宋观玄沉默一瞬,抬头看见高重璟脸上生疏的表情。
传言高重璟便是五岁见他,少年心动。
宋观玄眼前白光闪过,只听见高重璟的袖摆在空中划过的声音。
伴随着轻微的坠落感,这是?这是高重璟心动的感觉吗?
雪粉纷纷扬扬。
这是高重璟的一个抱摔,摔在台下的雪堆里。
高重璟,你的心动好别致啊。
宋观玄艰难地翻身站起,高重璟比他动作更快。
咻——
迎面而来的雪球砸在他脑袋上,透着寒意簌簌地落进衣襟。
宋观玄晃了晃脑袋,默念他不过五岁少年,表达情感的方式总是有限。
积雪齐膝,宋观玄撩起下摆,茶白的裤腿在雪中艰难而行。
雪球暴雨般砸在背上,宋观玄躲躲闪闪,只是……怎么还夹杂着拳头?
宋观玄猛地转身,高重璟放大的脸没能及时停下,结实的一拳也没收住。
“殿下,我觉得你这是在打我。”
“你想错了,我脚滑碰到而已。”
收势不及,两人滚进雪地里。
“殿下!”
耳畔传来小太监惊呼疾跑的声音:“殿下小心!雪地天寒呀!”
两双手将他俩分开:“哎呦!那是小宋大人,摔不得摔不得。”
宋观玄眼前光线稍明,身上的高重璟被人拦腰拎了起来。
“殿下,小宋大人刚醒,在雪里久呆要生病的。”
宋观玄感觉高重璟砸的每一下都真情实感,还好才五岁,还好冬天穿得够多。
高重璟挥舞着双手还想动手,被宫女强行带着往檐下走去。
“雪里凉,殿下去台阶上再玩闹吧。昨天你不是要看漂亮国师吗?那个就是漂亮国师呀。”
高重璟脸唰的一下涨红,不是害羞红的,而是被这哄小孩的语调气红的。
他在宫女的手上挣扎扑腾:“我不打了就是,放开我。”
高重璟终于落地,立刻有人为他围上披风,递上手炉。
宋观玄并没有谁跟着伺候,唯独那个小太监将他抱到檐下。宋观玄抬眼一看,这正是往后高重璟的贴身太监。
皇宫真小啊,小到从前的故人随便就能遇到。
宋观玄还是在雪地里着了凉,靠着廊柱咳得停不下来。
高重璟面无表情的看着宋观玄,怎么就没冷死他呢。
宋观玄错了错身,躲开了这道‘关切’的目光:“咳咳咳咳,殿下不必挂心,臣已经好全了咳咳咳咳。”
高重璟眉头搅在一起,不情不愿地递出自己的手炉,叫宫女给宋观玄送了过去。
宋观玄连连感激抱在怀中,暖了好一会才开口道:“臣不该和殿下打闹,只是想随殿下在重华殿中参观,还望殿下宽恕。”
高重璟:好一个以退为进。
高重璟:等等,多久没有听宋观玄在自己面前自称过臣了?
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记忆,上辈子宋观玄是这么说的吗?
不对,上辈子我又没砸他。
高重璟道:“参观是吗?”
宋观玄眼前玄色衣衫闪过,手臂上传来猛地疼痛。
高重璟像是想把他掰折了,拽着他胳膊穿过重重宫廊。
步子飞快,将宫人都甩在身后。
宋观玄边跑边咳,勉强赶上几步。高重璟的侧脸一晃而过,又追不上了。
那张脸五官深邃,可惜,心事全都写脸上,像是跟刚才那宫女置气一般。
肺里如灼如烧,宋观玄用全身的重量拖着高重璟袖摆将他逼停。
高重璟手上用了些狠劲,转头不屑:“走啊,你不是要参观吗?还是你要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宋观玄扶着腿想了想,王若谷!
那山水袖披本是穿来辞别的,王若谷面过圣后今日就要带他回玉虚观去!
宋观玄急道:“我确有着急要去的地方。”
高重璟的手劲又大了些:“去哪?”
宋观玄被捏得生疼:“殿下能带我去太和殿吗?”
高重璟不情不愿地松开手,重重拍了两下刚才捏过的地方:“去太和殿做什么?”
“去,去找我师父。”
高重璟心里一沉,想到前世种种。小小年纪就学会告状了!果然不是好人。
宋观玄见他不走,焦急道:“快点,不然我师父奏了圣上,我就要回玉虚观了。”
高重璟疑惑地迈开步子:“你不回玉虚观?”
宋观玄跟在高重璟身后快步小跑:“不回!”
手臂怕是被捏青了,宋观玄想着高重璟那几拳,心里直怪异。
从前他不回应,高重璟断不敢轻易伸手。不知得到回应地高重璟,竟如此鲁莽。
不好,不好。
高重璟喜欢人就是这么喜欢的?这要是个小姑娘,不得被这咣咣两拳凿穿了。
宋观玄默默追上高重璟,心中无甚所谓。他命定的君主想动心,他豁出去了。
高重璟:他一路无言,不是在算计到了太和殿怎么参我一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