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影殿里烧灯续昼。
宋观玄支着头,此事推翻倒也简单。
崇贤馆总不会空穴来风,个中勾结要么书信要么证人。
艾山瞧着无甚城府,叶海心便是个很好的选择。
灯火燃了一大截,宋观玄深感无力。
他只是虚职,于朝堂尚且无可左右之法。
若是牵扯到鸿胪寺卿之子,难免伤及无辜。
高歧奉不过利用将人塞进崇贤馆这么一个小小支点,何必将整个鸿胪寺撬起来。
更何况高重璟那些不明所以的话,宋观玄想得头痛欲裂。
夜已三更,宋观玄勉强吹灯入睡。
翌日,枝头鸟啾啾两声,在空无一人的崇贤馆里回荡。
高重璟迟到经验丰富,早到这还是第一遭。
元福跟在身后,由衷感叹不用跑着来真是太舒适:“殿下,你看这清晨的崇贤馆多么让人神清气爽。”
高重璟背着手走路,看见朱红的大门半掩。
窗柩上透进束束阳光,可见细微尘粒在光线里游动。
宋观玄趴在桌上补觉,细碎的发丝在晨光里飘摇。
元福的脑袋从窗口伸进来,朝着高重璟挤眉弄眼:殿下,趁着没人呀。
高重璟挪过去,一边盘算着怎么开口。
脚步声一点点逼近,宋观玄脑袋动了动,懒得起身。
桌案前悉悉索索,今天叶海心来得是真早啊。
悉悉索索的布料摩擦声一直蹭到他的脑袋顶,随即耳边传来高重璟的声音:“宋观玄,昨天……”
宋观玄惊坐而起:“什么?!我睡过头了?”
高重璟:……
宋观玄眼前的迷蒙渐渐清晰,四下无人,看着早到的高重璟提起一点兴趣:“殿下今天来得这样早啊,早上的崇贤馆怎么样,是不是前所未有的安静?”
早晚有一天得把宋观玄的发条扣下来,高重璟许久没有道歉过,一下子真有点生疏。他撑在桌面上:“昨天是我……”
宋观玄理了理他的袖子,翻开来瞧了瞧手腕上的擦伤。手指摸过嶙峋的结痂处:“哎呀,严回春这药涂起来真管用,昨天我要是再晚一点去看殿下,怕是都愈合好了。”
宋观玄抓着他的手左翻右看,毛茸茸的头顶在他眼前晃荡。
高重璟忽然盘算起来,到底还要多少年,自己才能一道圣旨让宋卿闭嘴。
他拢好衣袖,顺着话道:“小磕小碰,严回春的医术还是立竿见影。”
窗板上支着的元福一张脸皱起来,你可真会道歉啊。
宋观玄点头,在高重璟手心拍了两下:“对啊,是我多此一举了。”端端正正坐好:“昨晚倒是不该打扰,想必这样诚心的蹴鞠殿下也时常参与,不像观玄什么也不懂瞎操心。”
什么?谁在道歉?
高重璟哑然,宋观玄在阴阳怪气些什么?
宋观玄竟然阴阳怪气我?真是好新颖啊。
元福不明白高重璟在乐什么,拼命使眼色。
高重璟清了清嗓子:“昨夜我说话,不是暗指你不端,只是,在顾衍那学的……”
叶海心:“你俩昨晚说什么悄悄话?!”
这话闯进宋观玄抓着高重璟的小手拍拍的空隙里,显得宋观玄活像个定了娃娃亲的倒霉郎君。
宋观玄面带微笑,天真无邪,忍了。
“没说什么,一块写作业而已。”
叶海心:“高重璟,你坐着我位置了。”
孟知言捂脸:“早啊,殿下。”
宋观玄笑眯眯:“殿下,你坐着他位置了。”
高重璟在心里默默盘算,什么时候能变成一个眼神就让他们都害怕会被发配边疆的人。
宋观玄没睡好,支着头看高重璟。
随即见高重璟倏地站起来,绕过桌子蹲在他身边,和他咬耳朵:“对不起。”
宋观玄难以置信:“啊?什么?!”
高重璟拱手:“昨晚对不起!”
孟知言捂脸。
叶海心捂脸。
“小宋大人和殿下真亲近啊。”
宋观玄怎么听怎么别扭,竟然有一点点怀念从前高重璟是非不分的道歉法,而不是现在不顾死活的道歉。
高重璟欲言又止,看着宋观玄睡眠不足的脸,难不成真是昨晚两句话的原因?怎么觉得他这辈子更加脆弱了。
元福正伸长了脖子看热闹,忽然身后一凉:“元福公公,今日悠哉呀。”
元福转身看见顾衍和善的面容,忽然明白为什么一根师道尊严的戒尺这些皇亲重臣的小孩都怕他了。
这人看起来像是真的会揍人。
“殿下今日来得早。”
顾衍道:“我要去太和殿复命,还请元福公公帮忙看着这些学生。”
元福连连点头:“好说好说。”
嗯?
顾衍已经站在门口,指着绿意正浓的庭树道:“前天学了东凌的贤人藏云图,正好两位外来的同学也在,今日作画感悟一下。”
十几个脑袋挤在门口,比不上元福一个头大。廊下多了几个宫人,裙摆摇曳在绿意中穿过。
东凌话是教不好了,不如教些写写画画回去交差。
宋观玄本想躲躲清静,顾衍手一指:“小宋大人,一道去吧。”
宋观玄:……!
顾衍去了半个时辰,带着面色惨淡的宋观玄回来。
屋子里一听顾衍声音,立刻规规矩矩做好。
宋观玄举止如常,默默回了座位铺纸画画。
“借点墨水,我的用完了。”高重璟挤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又去问话了?”
宋观玄嗯了一声,心思在太和殿里。上辈子他是屡屡参过几本高重璟储君的位置,但从来没被高乾怀疑过忠心。
始终想不明白,私交使臣的大忌,怎么平白无故就到了自己头上。
玉虚观也是,使臣也是,宋观玄可以被高重璟推下台,但不能在高乾这就被推下台了。我那命定的君主自己哪走得上皇位啊,宋观玄煎得心焦。
高重璟脑袋靠过来:“你在画什么?”
宋观玄闻着他身上的熏香味,敷衍着:“小兔子摘葡萄。”
高重璟:“挺招人喜欢的。”
宋观玄回过神来看了看纸上的两团墨水,愧疚使人丧失审美。
他朝高重璟的纸上瞟了一眼,树干上纹路分明,叶片层层在风中摇曳。
高重璟居然会画画?
“画得真好。”宋观玄真心实意。
“宋观玄。”高重璟挤在他身边,有几分热气:“还是那事?”
宋观玄点头,压低声音挨着高重璟的脑袋:“你觉不觉得他们俩兄弟有些奇怪?”
高重璟细细思索,没什么线索:“你是说白曙?”
宋观玄道:“我那天听他说教艾山,说他惹你我厌恶。可昨天他却说与我一见如故,并在御前也这么说了。”
高重璟面色不动,心下了然宋观玄关心的不是这对兄弟有无异样,而是这私交使臣的名头怎么偏要安在他头上。
不巧,高重璟正有答案。
上一世高歧奉借由中书某位大人教习,拉动一脉笼络势力。
乌洛藩王便是目标,牵连下使臣在这次来朝后没有再回过乾都。
当初宋观玄不在乾都,高乾借的是一个中书阁老的由头打压的这股势力。
阁老只是借口,使臣回去就寻了个由头官复原职。
只是这话说不出口,总不能对着宋观玄说,哎呀这都是我重活一世的经验。
他拍了拍宋观玄的手背:“你别担心,等使臣回还就好了。”
宋观玄听着高重璟莫名笃定的话,微微抬起头来看他。眉心拧到一块,点了点头。
高重璟见他另一只手攥着拳头抵着胃脘,转开话题:“我的书没带,你帮我回去取?”
宋观玄眼神晃了晃:“刚从太和殿回来就吓成这样,岂不是显得更有嫌疑?”
他疼得直冒冷汗,伏在桌上迷迷糊糊等着顾衍散学。
高重璟无计可施,搓热了手心给他揉了揉。
又熬了片刻。
顾衍瞧着于心不忍,皱着眉头提前散学。
高重璟打发走前来过问的几个人,轻声问:“你走不走得?”
宋观玄连忙点头,声音微弱:“走得走得。”
可千万别再叫元福抱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