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的话有些生硬,氛围凝滞一瞬。几个小孩嘴里塞着葡萄鼓鼓囊囊,面面相觑。
他正埋头想着是用私拿贡品做文章,还是拿君臣关系当下马威。
忽然听见高重璟的声音:“小宋大人不宜贪吃凉果,恐怕要辜负美意了。”
不愧是你啊高重璟,关心来得恰到好处。
高重璟背着手,他个子长得快,借着一点点身高优势撑起场面。
宋观玄假意咳了两声,顺坡下驴:“师长为尊,顾少师还没吃过,我怎可先尝。”
此话一出,几双小手都背到身后去。
高重璟理所当然地端着那串葡萄放到教案上,刚好碰上顾衍从外头进来。
高重璟拱手:“乌洛世子请您吃葡萄。”
顾衍垂眸,忽然几双小手也伸到教案上,纷纷将兜里的葡萄交了上来。
咕噜咕噜地葡萄在桌上滚,顾衍微微启唇:“世子大人,臣不敢私收贡品。若是分给崇贤馆伙伴,倒是无妨。”
宋观玄感受到顾衍的视线落在他身上,掩唇咳了两声,无辜地望回去。
悉悉索索的小手们又将葡萄揣回兜里,顾衍这么一提点,不敢再乱传这是给宋观玄的话。
高重璟没伸手,本要朝着宋观玄走来。迟疑片刻,脚尖一转去找叶海心说话。
叶海心与艾山投缘,教了不少东凌话。
一个眼神扫过去,分明是殿下快别来凑热闹。
宋观玄远远望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高重璟悻悻回到座上,重重地一声叹气。
宋观玄听他暗求关注,回身趴在高重璟案上:“殿下何事扰心?”
高重璟朝他看过去,清正不倚道:“怎么叶海心如此亲近便没事?”
宋观玄在案上铺好纸张,镇纸轻轻压住。
宋观玄心中有盘算,没来由的厌烦起这没头没脑的安慰。
他从乌木的笔盒里抽出一支笔来,笔尾抵着下巴:“许是……我人美心善容易被人惦记吧。”
高重璟愣住:“当我没说。”
宋观玄笑意盈盈伸手研墨:“殿下,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怎么能说撤回就撤回呢?”
高重璟盯着化开的墨汁,宋观玄说话怎么听起来像带着波浪一般。
顾衍忍无可忍:“最后排那两个!上课了!”
窗外的雀鸟啾啾,天气热了起来。
宋观玄托腮看着窗外的绿意,顾衍的声音只从耳边过,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再回过神来,屋中欢呼雀跃。
他回头朝高重璟望一眼:“这是怎么了?”
高重璟:“你不听课?”
宋观玄靠到桌边:“殿下,外头鸟叫呢你听到没有,啾啾。”
啾啾。
高重璟不自然地推了推宋观玄,下巴点了点艾山的位置:“上课讲到蹴鞠,说是一会带他俩去见识见识。”
宋观玄点点头:“那我可以休息了。”
话音刚落,顾衍的声音传来:“宋观玄,跟我去拿球。”
茵茵草地养得刚好,宋观玄坐在顾衍身边。
高重璟换了身玄色劲装,同他们一道在草地上追逐。
不远处的台阶上,放着一筐考得喷香软糯的芋头。
顾衍突然道:“这山芋烫不烫手?”
宋观玄目光追逐着那道玄色的身影:“观玄昨日在太和殿跪了许久,想来是烫手的。可是观玄不知道这烫手的山芋要怎么吃,所以请教请教少师。”
顾衍手中的芋头直冒热气,看着场边争抢一双球靴的兄弟:“晾着。”
宋观玄捧着芋头,鼓起脸颊吹了吹:“那双靴子有什么特别,乌洛没有靴子穿?”
顾衍轻笑一声:“那双靴子是小宋大人拿的,自然不一样。”
宋观玄小声:“我招谁惹谁了。”
顾衍低声:“不确定为储的皇子,和早已悬在位上的国师,哪个更抢手呢。”
宋观玄吹了吹芋头:“晾着?”
顾衍好心提醒:“小宋大人,身上病痛总不比心重熬人。你虽然还小,多注意些吧。”
绿茵上小小人影相互追逐,宋观玄想也不敢想。
高重璟领着他们小队,带着球朝球门进发。
阳光在他发丝间穿过,整个人闪闪发光。
宋观玄不免牵动心弦,盯着球门等他进球。
咻——
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线。
欢呼声的同时,有人借着雀跃将高重璟扑倒在地。
宋观玄:“晾着?”
顾衍起身:“晾不了一会。”他大步朝着场上跑去:“好了好了,大家准备散学了。”
是夜,重华殿中人影攒动。
元福瞧着手腕上的擦伤,可怜心疼:“哎哟,真是太不长眼了。”
高重璟:“区区小磕碰,常有的事,放着不管明天就好了。”
门轻敲了两下。
宫人的询问声传来:“这么晚了,小宋大人还没歇息吗?”
高重璟清了清嗓子。
宋观玄被领了进来,手里提溜着一个小小药箱。
药箱轻巧地放在桌上,宋观玄凑了上去:“不知道殿下蹴鞠这样厉害。”
高重璟手瘫在桌上,几道密密的擦伤落在宋观玄面前。
“你怎么有药箱?”
宋观玄笑了笑,取出药酒来:“久病总要成良医,严回春送我的。”
高重璟目光随着宋观玄的手起起落落,看着就很好捏:“医术精妙,我正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宋观玄头也不抬:“那殿下知不知道今天白曙是故意推你的吗?”
微妙的温馨氛围倏然打破,高重璟目光默了两息:“我先绊他的。”
宋观玄仰头看着他:“为着御前的话?”
高重璟把手抽了回去:“元福打听过,面圣的时候刻意提及进入崇贤馆的事情。”
宋观玄手顿了顿,想起高重璟从前是非不分颇为误事的偏爱,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您是皇子,出手伤了使臣嫡子,不怕后果?”
迎着他的视线,高重璟有些恍惚,想起了宋观玄从前的作为:“我只是路见不平。”
烛火毕剥一声,爆开一星火花。
宋观玄知道这话自己不能说,但是却又不得不说:“高重璟,气运之说你信不信?”
高重璟冷漠:“信又如何,不信又如何。”
宋观玄垂目,温声道:“都没关系。”
高重璟有些意外,又将手递给宋观玄涂药:“所以?”
宋观玄重操旧业:“殿下不是棋子,殿下是下棋之人。”
高重璟的手腕被他的药水图出一块深深的颜色,他心中想了许久才说出这句话。自然也接受着如若棋局变化,或许他这颗棋子也会被替代的命运。
命定的盛世由高重璟所延续,却未必需要他宋观玄了。
“我只知道,拿人当玩物不算仁君。”高重璟蹙起眉头看着反复被上药的地方,像是审视了一番自己的人生:“怎么能生出拿人当棋子的想法。”
宋观玄怔怔,望着煌煌灯火说不出话来。
重剑藏锋,沉沉无音。
那块朦朦胧胧的璞玉,似乎开始透出柔光。
眼前人忽然动了动,高重璟收拾起桌上的药箱:“要是早早把小宋大人围剿提子,岂不是气运都没了?”
影子在桌上摇晃,叮铃咣啷的声音打破了微窒的空气。
宋观玄抿了抿嘴:“高重璟,那我真是谢谢你哦。”
时候不早,宋观玄拎着药箱回了云影殿。
元福收拾起床榻,望着仍然坐在桌边的高重璟,斗胆道:“小宋大人心重,像是受不得这么重的话。”
高重璟看了看手上的药油:“那我明天去道歉吧。”
元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