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层层透过窗棂。
高重璟站在一束极其柔和的霞光里,两手撑着塌边质问:“你是不是想讹人?”
宋观玄将小兔子缝衣服往软垫下一藏,怔怔感到高重璟应当是憋了许久想问这话。
声音在耳边回荡,高重璟这么大声朝他说话,还是第一次见。
宋观玄眨巴眼睛嗫嚅着:“不敢不敢。”
高重璟不置可否,唰地撩起袍子落座桌边。
尴尬掷地有声。
敢当然是敢,以前也没少干。
宋观玄小脚在榻上晃了晃,恶向胆边生想让高重璟帮他把汤羹端过来。
抿了抿嘴先服点软:“我不是还有重华殿的膳房吗,哪里会吃不上饭呢?”
严回春也真是,这么大个太医还偷摸告状。什么不满不能和他说呢,就这么他难道还能搅动风云?
高重璟身正板直,视线审问过来。
宋观玄两声叹息,一言难尽。
瞧着那碗自己长不了腿,他磨磨蹭蹭走到桌边,攀着桌面坐下:“殿下吃过没有?我来替你盛一碗吧”
碗边是温的,不像上次那碗粥一样滚烫。
宋观玄盛好先放在高重璟面前,再给自己也发配一碗。
小勺子人手一个:“陪殿下吃饭。”
高重璟追随着宋观玄,见他老实了才将视线挪到碗上。
碗勺的碰撞声下高重璟很快一碗见底,宋观玄还在那里舀着。
“你在碗里捞鱼呢?”
宋观玄拎着勺子,讪笑道:“没有没有。”
手里的碗勺被抢了过去:“重华殿可不能饿死当朝命官。”
宋观玄弯起眉眼,微微后退:“我不饿。”
高重璟不吃他这套,一勺子递了过去:“吃饭。”
不奏效?宋观玄犹豫:“我吃过了。”
高重璟的勺子伸到面前:“要不我叫膳房过来对峙?”
宋观玄嗷呜一口。
伸手要将碗抢过来。
高重璟不松手,默默抬眼:“这可不能倒在花瓶里。”
宋观玄含着一口粥使劲眨巴眼睛:“……”
人在宫里果然是没有秘密的。
“重华宫的饭不好吃?”
宋观玄摇头:“是吃了饭就更睡不着了。”
几日不思饮食,高重璟来了倒也吃得下。
高重璟无视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一勺一勺将粥见底。在这云影殿里,还能让你讹到我?
宋观玄趴在桌边晕饭,木木地看着元福将崇贤馆的作业送到云影殿来。
烛火摇曳,宋观玄够着墨条有一搭没一搭地研墨。
尽职尽责的伴读目光一聚,什么意思,赖在这里了?
看着高重璟前所未有的认真,宋观玄支着脑袋,你在这批奏折呢。
高重璟被那目光灼了一个时辰,终于开口:“写得太晚了。”
宋观玄微笑,礼貌道:“是啊。”
高重璟搁下笔:“困了。”
元福闻声而入,及其自然地将铜盆方巾放在架子上,伺候高重璟净手洗脸,顺口指挥着两个宫女安置被褥。
一切妥帖,三人鱼贯而出。
宋观玄呆呆地看着这流水般的操作:“殿下没有自己的寝殿吗?”
高重璟似一屋之主:“云影殿本属重华殿,你看他们都共用一个厨房。”
你说得好有道理啊,高重璟。
宋观玄无言以对,云影殿这张床要比玉虚观那里的大很多,给高重璟发挥的地方绰绰有余。
他盯着挨在一块的枕头,默默将自己的那套挪到最里,大义凛然钻了进去。
高重璟:“你怎么不数星星了?”
宋观玄笑不出来:“我在心里数呢。”
元福熄灭灯火,高重璟哼了一声没在说话。
困意上涌,宋观玄却难得有了一夜好眠。
滟滟暮春,天热起来。
宋观玄被严回春强令在崇贤馆告假,度牒也随之放缓。
棠花摇落在秋千架上,宋观玄捻起襟上花瓣对着阳光望了望。
宫苑?牢笼?
这辈子难道要用温水一煮?
高重璟抱着一大束桃花枝,站在日渐葱郁的树下,宋观玄的神情尽收眼底。
这段时间将养着,宋观玄脸上偶尔会出现一种他很熟悉的表情。
那种常年病骨支离的愁云惨淡,人世疏离。
高重璟不由得琢磨起那一闪而过的神情里,区区五岁的宋观玄到底什么仇怨。
宋观玄捧着花瓣入神,没注意不远处那道探究的视线。
留园门前也有棠树,开着乾都最盛的棠花。
东凌最贵的地皮,他的国师府,到底几时候下旨动工修缮。
唉,宋观玄望着花瓣叹气。
高重璟悄然而至:“落花惹你伤心?”
宋观玄闻言抬起头来,在秋千上挪了挪位置,心中不解:“落花?”
一捧极盛的桃花塞进宋观玄怀里:“新开的桃花,年年都有。”
宋观玄看着怀中桃枝,将留园执念暂放,安慰道:“花有重开日啊,高重璟,花有重开日。”
粉妆花影映在玉砌的小脸上,神色掩在春景中。
高重璟目光怔怔,奇思浮上心头。心中得意,宋观玄可想不到,我还能有再少年。
他面上神色微溶:“严回春说你少忧思才好得快。”
宋观玄透过花枝看着高重璟:“年年都有我陪殿下看花的,别担心。”
暮春晚风的暖意,倏地从两人之间拂过。
一片桃花自宋观玄怀中落到高重璟手里,似要漾起涟漪。
花有重开日。
高重璟心神晃晃,从前皇家的玉虚观里养出来的高天孤月,在乾都的暖春中应当会不一样吧。
宋观玄望着湛蓝的天空,晃荡着腿悠了两下秋千。
将人无再少年的话埋了下去。
过去的宋观玄从来不想回到的少年时,似因不知乾都的暖春这样让人舒心。
实在崭新,就连高重璟都跟着变样。
又过了两天清净日子,宋观玄正在竹椅上浅眠,夏至的阳光斑斑驳驳落在脸上。
窗下传来沙哑低微的声音:“我说了不是时候吧。”
高重璟视线从竹椅挪到窗页夹着的孟知言脑袋上:“等等?”
孟知言张牙舞爪:“等不了,头要断了。”
“谁的头断了?”宋观玄惊坐而起,随即被孟知言的脑袋吓得往后险些摔下椅子,一头撞在高重璟胸口。
“是我,孟知言。”
宋观玄将他的脑袋解救出来,搬来茶水。
孟知言摆弄着桌上的小玩意:“我瞧你气色好些,那天真是吓死我了。”
分明你眼里就只有红薯。
宋观玄客套:“好久不见,知言长高了。”
孟知言喝茶:“吃饱饭自然长得高。”
宋观玄缓缓将视线挪向高重璟,慢慢扬起嘴角,就是你四处说我坏话是吧。
高重璟假意咳了两声:“今天有乌洛使臣来朝,顾衍有事,崇贤馆放假,你去不去?”
宋观玄抬眼,这个西域藩王他有些印象,似乎关系淡淡没什么威胁。
来朝无外乎几个皇子聚在照辉楼宴请,免不了碰见高歧奉。宋观玄摇头:“不去。”
高重璟添砖加瓦:“反正照辉楼也要见,你我一道去。”
宋观玄面不改色:“春困体乏,不去。”
孟知言三两口将茶点塞进嘴里:“听叶海心说,有西域大美人!”
“不……”宋观玄猛地打住,心中立刻闪过一段官场秘闻:“你听谁说的?”
孟知言不假思索:“叶海心呀。”
果然是叶海心的那段西域懵懂之情,有热闹谁不看,宋观玄起身整理整理衣裳。
高重璟见状冷哼一声:“你又去了?”
宋观玄清清嗓子:“多多走动强身健体,我也是谨遵医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