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该万死在太和殿上空回荡,高台之下剩下三人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
屏风后头扣押的燕行昌噤若寒蝉,微妙的空气中,有种大难临头的刺激感。
厚纱屏风描着破势之竹,隐约透出高重璟的身影。
不是说压得血肉模糊,辨不出人形了吗?
周遭凝滞一瞬,高乾似不晓此事:“玉虚观之行如何?”
反光的地砖上映着高重璟的身形,宋观玄耳边传来高重璟流水般禀告的声音。
静若凝冰的空气在乏味的呈报中喀拉喀拉化开。
高乾声音稍缓:“玉虚观所呈何事?”
宋观玄清清嗓子,接手答复王若谷所算运势,顺便补全祈福的全貌。
一句不敢多言,跪着也一动不敢动。
高重璟余光瞥见宋观玄微微发抖的肩胛,额角直跳。
瞧着不像是演的,宋观玄如履薄冰的模样甚是少见。高重璟正了正目光,藏起一丝心虚。
“所言甚好,那小宋大人有何罪过?”
“臣在回程途中擅自改道,林中惊马险些伤到五殿下……”
高重璟看见那道凄楚的身影似痛定思痛,双眼含泪闪闪烁烁。
宋观玄绘声绘色将路上坎坷描述,又自责带偏道路让高重璟见了官道惨祸。
粼粼波光晃在高重璟心里,若非路上听了宋观玄半日关于孟知言家种红薯的闲话,就要对这惊心动魄的逃命之路信以为真。
孟知言连连点头,作证灰头土脸的宋观玄那副惨兮兮模样丝毫不假。
高乾了然:“林中惊马并非小宋大人过错,倒是旦夕祸福各有所倚。”
宋观玄倏地抬头,似如梦初醒。
蓄满凝光的眸子里不受控制地滑落一行泪水。
高重璟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上,瞧着宋观玄这‘刚刚’意识到那树就是来砸他俩的模样。什么铁石心肠能不怜惜,大概只有从前的宋观玄他自己。
两息过后,宋观玄颤抖的声音里混着欣喜与慌乱:“观玄殿前失仪,罪该万死。”
高重璟:“……”
就没见过他上赶着万死的模样。
高乾象征性地沉了沉脸色,仿佛看见王若谷要拆了太和殿的架势。
个中缘由摊在台面上,殿中却无人串起。
高乾目光一扫,落在顾衍身上:“小宋大人救护有功可抵罪责,罚俸一月先退下吧。顾衍,留下议事。”
色厉内荏,宋观玄会意,伏地谢恩,再未多言。
高重璟余光锁在宋观玄身上,袖笼中手指捻了捻:“儿臣有一事要参。”
“何事?”
高重璟拱手:“玉虚观度牒。”
伏在地上的宋观玄缓缓扬起嘴角,高重璟也会火上浇油了。
两人自太和殿出来,心照不宣地绕远路避开承吉殿。
偏道的桃枝下布置了地灯,花苞在夜色里微微映出绯色。
高重璟试探地目光投来:“有些遗憾。”
单凭这事,没法将高歧奉携卷到其中。
宋观玄偏头,笼着袖摆看向高重璟:“玉虚观之行已然交差,度牒之策也有眉目,观玄觉得十分合满。”
高重璟望着宫墙之上的天空,一时对着无法参与的棋局有些不适应。
瞥见宋观玄静好的眉目穿过花树,一身破烂衣袍轻曳在微凉风中,翩翩拂过春意。
高重璟心中反复着宋观玄的名字,不免心中消沉片刻。
曾今的宫道上,宋观玄这么稳扎稳打风云不惊的盘算的,却是他高重璟。
高重璟沉沉的眸光,撞上宋观玄灼热的视线。
宋观玄对高重璟眼中一闪而过的戒备视若无睹,粲然道:“好处也不是全然没有。”他指了指重华殿前多出来的两行侍卫:“看起来安全多了。”
一星火光倏地钻进炉灰之中,高重璟心境恍若复燃。
忽然心头一动,如若束手以待顺风顺水坐上皇位,这一世也许会要失去些东西。
比如说,此时宋观玄的存在。
宋观玄穿过重华门,目光锁在两行侍卫间跑出来的那张熟悉的脸。
严回春数日不见似乎滋润了不少,精神头十足朝他们奔来。
瓦檐上惊飞一行鸟雀。
宋观玄朝着严回春挥挥手,忽然觉得刚才严回春脸上的光辉似乎瞬间敛去了。
云影殿内,严回春把药箱翻了个底朝天。
“微臣什么药都带了,就是没想到居然用得上这跌打损伤!”
高重璟脸颊上涂着药水,留着浅浅一块痕迹。看着严回春不断瞥向宋观玄的视线,开口:“宋观玄换过衣裳了,严太医瞧瞧他吧,我这擦伤在孟大人家都上过药的。”
严回春哪敢怠慢,细细问切一番高重璟,才将身子转向宋观玄。
小手伸到眼前,石块划伤的口子并不浅,留下的伤口糊了一片。
“哎呦,小宋大人,您怎么弄得这样的。”
宋观玄微赧:“我……走路不看路。”
高重璟:“……”
宋观玄干笑了几声:“也没流什么血,只是看着吓人而已。”
严回春沾着药水清理伤口。
宋观玄抿嘴。
严回春试着轻声,沟壑万千的脸上显出刻意但收效甚微的柔和:“会有一点刺痛。”
宋观玄嘶了一声:“殿下看着,我不好意思。”
高重璟朝宋观玄瞧去一眼,你现在不好意思了?
他淡淡道:“我去换身衣服再来。”
听着高重璟脚步声远去,宋观玄偷偷撑着圆凳的手松了劲。
他踉跄两步险些摔倒,砸在严回春眼疾手快的臂上。
“小宋大人?”
宋观玄微微摇头:“没事,就是想躺一会。”
屋内絮絮叨叨的说着卫南的伤势,严回春眉头挤在一处。搭着宋观玄的脉门,神色凝重。
宋观玄试探:“还行?”
看得出来,严回春忍住没有白他一眼。
宋观玄实在无话继续聒噪,神色闪躲道:“殿下回程受了些惊吓,还请严太医别和殿下说得太严重,免得殿下心绪不宁。”
严回春再次搭脉,眉目难展,忧思惊惧的是你才对吧。
“微臣有分寸。”
严回春又在人迎和扶阳处切脉,三思定夺:“气滞血瘀倒不是急症,喝几副舒经活络的方子能缓一缓。小宋大人心神放宽,慢慢将养是最好。眼下早春天寒,这几日再不可着凉了。”
宋观玄嗯了一声,他早就身心疲惫才支走高重璟。现在如他所料并无大碍,心情放松直接睡过去。
严回春看着闯进来的高重璟,想起宋观玄的嘱咐,回头看了看榻上歪倒的人。张了几次嘴,想不出什么话来。
高重璟淡定:“没事,他就是困的,倒头就睡,我习惯了。”
严回春:“殿下英明。”
宋观玄修养了几日,官道车马的风声散了,倒是燕行昌以权霸市的旧案命案牵扯出来几桩。当下数罪并罚,举家发配。
早春到底是让人欣喜,唯独严回春脸上的沟壑可见的速度增长起来。
高重璟从崇贤馆散学回来,远远就在重华东门前看见殷勤的元福。
元福迎上前来:“殿下,小宋大人好多了。”
话音刚落,满脸人间疾苦的严回春朝他行了个礼晃出东门。
背影凄苦,连连摇头。
元福迟疑:“听说小宋大人偷偷将药倒在花瓶里,被他抓住……”
高重璟凝眉望向云影殿:“他怎么不喝药?”
“小宋大人说,是药三分毒……严回春的药就更加毒上加毒。”
高重璟无话可说。
元福小心道:“只是小宋大人像是也不怎么吃饭……”
高重璟朝着云影殿的方向,两手一背。
轻柔的白烟在香炉上袅袅,宋观玄倚着窗边舒了口气。送走严回春总算是安静了。
他悠哉地翻了两页小兔子缝衣服,听说卫南的肋骨也恢复得很好。
“听说小宋大人被罚了俸禄,吃饭都吃不起了。”
吱呀一声,高重璟拎着食盒站在门口。
听谁说的,根本是在造本命官的谣言。
宋观玄透过书沿窥着高重璟的架势,见他从食盒里搬出盆大的汤碗。
高重璟不咸不淡道:“豆腐羹,在玉虚观我看你挺喜欢吃的。”
宋观玄望向桌边,小脚一缩,恨不能钻进被子里。
高重璟不吃这套,步履不容拒绝地朝他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