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灯火重明,严回春眉心拧出深深的川字,搭着脉沉思:“不对啊,不对啊。”
元福屏息而待,宋观玄压着病势撑到高重璟考完,肯定会一发不可收拾。
完了完了,脑袋不保。
屋内气氛压抑,重华殿内仅有的几个宫人眼里都透着小宋大人这般辛苦,与高重璟脱不了关系。
严回春终于眉头舒展:“不对啊,症状只是受寒发热,吃副退热药应当没事。尺脉正弦,沉取无力……”他朝着眸光沉沉的高重璟问道:“小宋大人平日有什么事情要这样操劳?”
严回春话还未说完,外头太监的高声朗报:“陛下驾到。”
屋内几人顿时心惊胆颤地跪伏一地,高乾自承吉殿罚了高歧奉闭门思过而来,见够了战战兢兢。大手一挥:“起来说。”
严回春心里有数,重新搭脉道:“近来天寒,小宋大人受寒发热,微臣开上一副药应当就能醒转。”
榻上的人低吟一声,高乾皱着眉头看去。
宋观玄双目紧闭眼尾深红,大颗大颗泪珠滚落。他眉毛微微塌,喃喃呓语:“这题错了,少算,少算了十五亩……不着急的,我同你讲,听一听罢……”
静默一息。
几道视线缓缓地默默地落在高重璟身上,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高重璟低头将心中不服咽下,宋观玄所念不假,恨又恨不起来。
额上的帕子换了几遭,苦药也灌了一大碗。
宋观玄醒来的时候高乾已经离去,迷蒙间听见灯影憧憧下有人在头顶密谋。
“够了够了,不用加火了。”
“我觉得还可以加一点。”
烧我?为时尚早吧。宋观玄将头上湿热的布巾拿下来:“我觉得我还有救……”
床边安静下来,两颗脑袋争先恐后地钻进纱帐,清澈如许。
“小宋大人,你醒啦。”
宋观玄眨眨眼,看见床帐顶上仙鹤穿山的图案,用的金丝攒线的绣工。
这肯定不是在云影殿。
这是高重璟房里。
宋观玄惊坐而起,被自己晃得七荤八素:“我怎么睡这了?”
高重璟语气不佳:“你不仅睡这,你还告状了呢。”
宋观玄太阳穴直突突,靠在软垫上缓神。重华殿里多了几个宫女,不必问,高乾来过了。
严回春对轻症下药可谓快准狠,这会儿功夫热度退下去,迷糊的脑子清醒起来:“我告了什么状?”
元福赶紧打圆场:“没有没有,您方才发热说了几句胡话而已,大家担心得很。”
“哦。”宋观玄点点头,肚子咕噜一声,饿了。
添的宫女手脚颇快,转眼间就送来吃食。
眼见高重璟端起粥碗,宋观玄忙摆手道:“不劳烦,不劳烦。”
高重璟狠狠舀上一大勺,递到宋观玄面前:“喝。”
宋观玄认出宫装制式,原是高乾从甘泉殿里拨了监工来。宋观玄拢了拢被子,难道我状告他苛待了?
高重璟勺子又往前伸了一点,重复一遍:“喝粥。”
盯着勺子上几缕鸡丝葱花,宋观玄嗷呜一口,含糊不清地替他开脱:“殿下素日待我够好了,不敢劳动。”
“不必推辞。”又一勺送到他嘴边,高重璟眼角用力狠狠道:“我欠你的。”
宋观玄呼出一口热气,按住高重璟的手将小碗接过来:“太烫了,殿下,太烫了。”
当晚,高重璟为表诚意睡在偏殿。
宋观玄在高重璟床上躺得如芒在背:“这传出去可不得了啊。”
元福站在帘外轻声问:“小宋大人,您说什么呢?”
宋观玄无言:“没事,我在数星星。”
这事传进偏殿里认床难眠的高重璟耳中,高重璟被子一盖。哼,睡觉。
第二天午时一过,宋观玄就去太和殿谢恩,顺便替高重璟美言几句待人亲和。恰逢顾衍议事结束,正准备带着孟知言出宫见学。拗不过孟知言盛情,宋观玄也捎带着出了宫门。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茶色影金披风格外厚实,领口翻着细软白毛,宋观玄站在朱红宫门下翘首相候顾衍的马车。
孟知言跺着脚取暖:“你今天衣服上怎么有高重璟的味道?”
宋观玄想起高重璟寝殿的白檀炭火,随口道:“昨夜在重华殿借宿。”
孟知言满脸家长里短:“你在高重璟那里睡的?”
宋观玄听着微妙的话蹙起眉头,这是未来的栋梁,坚定的高重璟派,忍了。
铃铃马车声踏雪而来,宋观玄脚下一轻被顾衍拎上马车。
孟知言轻车熟路地将糖山楂递到宋观玄面前:“我猜你病了这么一阵闷得很,年节宫门管得宽松,将你薅出来见见乾都的世面。”
顾衍清清嗓子:“带你出来是观民风,长学识的,不是来玩的。”
不是来玩的?宋观玄看了看那袋糖山楂。
孟知言讪笑着端正坐好,忽然又侧过身来:“燕时保和他爹都受了罚,他从崇贤馆除名,他爹降了几级。大快人心大快人心,也算你这病没白生。”
宋观玄好笑地想哪次病确实都不是白生的:“谢谢关心。”
马车停在乾都观正门,玄黄的道观前红绳玉锁,许愿栏杆上绯色飘带纷飞。观前人高举香火,熙熙攘攘。
宋观玄理了理衣袍,望着长长的台阶:“你要请符?”
孟知言支支吾吾,点了点头:“我不会这个,找你学学。”
宋观玄仰头望向顾衍:“顾少师也要?”
顾衍点头,和孟知言举止如出一辙。
“我来请。”宋观玄拾级而上,向乾都观中走去。自重生而来他早有此打算,希望这符纸能保得这几个贤臣别再遭人陷害。
蔼蔼天幕,鹅毛大雪,宋观玄轻车熟路。
暮灯中香炉轻烟缭绕,宋观玄于殿前垂目躬身一拜。松风水月,难比清华。
从殿中出来,撞上个熟人。便装的元福站在墙角相候,眼巴巴地看着他分发平安符。宋观玄装作没看见,又随着顾衍去灯市逛上一圈。身后的目光幽怨得要哭的时候,宋观玄才辞别两人。
转身惊道:“元福公公,好巧呀。”
元福讪讪笑了一下,身子躬得更低:“殿下叫我来的,说是怕小宋大人……额,掉河里。”
“那我谢谢他。”宋观玄跟着他坐上回程的马车,撩开帘子问:“就为这个寻到宫外来?”
元福殷切:“明日除夕,殿下问您去不去照辉楼。”
宋观玄帘子一放:“不去,头疼。”
想到要坐小孩那桌,宋观玄立刻哪里都不适。推了头疼腿乏躲在云影殿里享清闲,瞧了半晚的书才觉得有些寂寥。忽然听见外头的焰火声,将近子时宫内即将鸣放烟花除旧岁。
宋观玄推开窗户正准备看烟火,一颗脑袋从窗沿底下冒出来。宋观玄惊呼道:“高重璟,你在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不舒服,给你带了点吃的,”
宋观玄欲言又止,打开门让高重璟进来。小声道:“我没事了。”
宋观玄瞧着食盒里三颗白白胖胖的元宵,大概知道高重璟不大高兴。要么是为昨日乾都观,要么是今天没去照辉楼。
真是小孩心性,宋观玄揶揄道:“殿下,十五才吃元宵。”
外头焰火声越来越响,高重璟砰的盖上食盒并不理他。
宋观玄没多劝,算着时间将昨日买的锦盒放在高重璟手上。
高重璟看着手中鲜亮的瓷老虎,有些意外地望向宋观玄。眼神里分明是难以置信,宋观玄怎么会送他东西。
宋观玄浅浅一笑:“高重璟,生辰吉乐。”
哄小孩我是专业的。
啾的一声,子时的烟火响了。
绚烂的烟花自皇宫一角升起,乾都的不眠之夜,宋观玄忽然想去瞧一瞧。
高重璟从宋观玄眼中看到了些希冀,不知道他在期望些什么。手中的瓷老虎微微凉,小孩子的东西,谁稀罕啊:“能比乾都观的符还有用?”
宋观玄看着高重璟将锦盒揣在怀里,看上去很满意的模样,跟着笑了下:“我很灵的,你要信我。有我给你做气运,不比什么符都有用?”
高重璟呆到烟花响完才走,宋观玄朝着外头望去,云影殿是看不见烟花的。宋观玄看着他磨磨蹭蹭,催着他回去休息,那元宵最好是留着当年年有余。
初一开始休沐了七天,崇贤馆停学十日。宋观玄这几日过得实在悠闲,将养着好了许多,也不觉得那般乏累。
从前宋观玄和高重璟除了一年难碰面两次,除却夏季乾都观祝祷,冬季玉虚观祈福几乎没有其他见面的机会。宋观玄的日子过得相当之无聊,在玉虚观看书把自己从闲臣变成了贤臣,不小心走错一步又从贤臣变成了权臣。
阳光明明,自休沐开始都是晴天。高重璟每日从太和殿问安回来,也到这里喝盏茶水。
屋子里添了暖炉炭火,炭炉的声音催人犯懒。宋观玄给自己找了点事做,昨天顾衍过来探望,送了他本小兔子堆雪人。
宋观玄看着漏进窗沿的阳光直摇头,乾都的小兔子活儿真不少,他翻看两页忽然想起来,二月该回玉虚观祈福了。
正想着屋外传来急切的打门声,拍得外头的积雪簌簌地落下。
宋观玄一惊,书没撂下就去开门。
门口高重璟逆着明媚雪景,脸上红扑扑的像是一路跑来。
宋观玄关切道:“你怎么了?什么事这样着急?”
高重璟扶着门板愣了一瞬,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方才在太和殿听说玉虚观来了信,今年祈福王若谷亲自来接宋观玄回去。不知怎地,就急急忙忙跑到了云影殿中。
宋观玄一脸担忧地看着说不出话的高重璟,扶着他手臂先将他让了进来。
高重璟一把推开:“宋观玄,你要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