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保的话落地有声,与屋子里毕毕剥剥的炭火声交相辉映。宋观玄不动声色,默默听着落针可闻的教室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
这话可不轻,宋观玄身份特殊并非崇贤馆的学生,而是皇帝亲自拨来。
燕时保做完出头鸟,咽了咽口水,对上顾衍利刃般的视线。
“何出此言?”
“高重璟的成绩怎么会突然考得这么好,我听说他日日同宋观玄一道,一定是他将题目泄露。”
顾衍默了两息,转身走进他的隔间。
顾衍一走,屋内的视线唰地汇聚在宋观玄身上。宋观玄眼神闪烁,埋头做惊慌状。
心中默道,接着点火接着扇风,千万别停手。
不多时顾衍折返,将一摞纸张啪地摊在讲案上:“宋观玄所考的两套试卷,并非今日所用。”
几个好事的脑袋瞬间凑了上去,果然完全不同,甚至比今日考题难上许多。
宋观玄倏地抬眸,眼中明光晃晃,并不言语。
孟知言的视线撞在如泣如诉的宋观玄身上,登时想要骂人。好不可怜啊,硬挤进崇贤馆的人,居然在诬告品学兼优的插班生。
顾衍准备铺下大事化小的台阶:“燕时保,心存嫉妒挑拨同学关系,这就是你的求学之道?”
“宋观玄分明给其他人也复习过,怎么就高重璟一个考得这样好?”燕时保的目光求情般扫向一言不发的高歧奉。
顾衍眯起眼睛:“他还给高歧奉透题?”
高歧奉在试卷出来时就偃旗息鼓,听到这话眸光沉沉,消无声息地端正坐姿。
顾衍翻了翻成绩:“高歧奉,成绩有些后退。”
燕时保骑虎难下:“一定是宋观玄搞的鬼!他故意给我们错误的题目,叫我们都考不好。”
宋观玄险些笑出声,怎么还把高歧奉也卖出来。
顾衍觑着燕时保:“可有证据?”
燕时保一听有戏,将宋观玄手写重点交了上去。
顾衍看了一眼,心中了然。宋观玄几乎将所学书册都囊括进去,只是调换了顺序。估计高歧奉拿了单子,给了燕时保一份。两人以为暗中盗题,此时偷鸡不成蚀把米:“宋观玄,你有什么话说?”
宋观玄目光迷离地望着顾衍的方向,静了一息才有些松动。
“我。”他动了动唇,声音有些沙哑。复而清清嗓子,才慢条斯理道:“我实在不是过目不忘的资质,虽然考题让人惦记,但确实交不出他想要的东西。”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取舍,随后大义凌然:“重华殿宫人皆可作证,二殿下将我堵在房内亲口所迫,要是能拿到考题就好。我才出此下策,如若纸上东西都看过,虽不能确保名列前茅,但对资质或许有益,绝无害人之心。”
随着纸张在一众学生之中传开,高歧奉眼中震动地看着宋观玄言辞坐实。此时被倒打一耙,重华殿有无宫人看见已不重要。
宋观玄微微低头,乌发丝丝缕缕挡着他的侧颜。隐约可见他面无血色,眼角泛红。
高重璟坐在他身后,发觉宋观玄肩头微微颤抖,像是凌霜而开的白梅。记忆中那冷漠疏离的形象淡去几分,缓缓鲜活起来。
燕时保并未放弃:“那高重璟怎会考得这样好?还是说有人单独透了卷子给他?”
干得漂亮。宋观玄为忍住不笑,头埋得更低肩头抖得更加厉害。
这矛头不仅转向高重璟,还暗指顾衍偏颇。屋内哗然,在座都是开蒙时期翘楚,很难听不出燕时保话里有话。
宋观玄深吸一口气,怕自己说话时笑出声来。
忽然背后一阵响动,高重璟开口了:“小宋大人确实帮我复习,也是将全本重新看过。”
说罢他他手上拿着算术九章四平八稳地走到教案前,玄色衣摆自宋观玄面前扫过,高重璟侧颜冷毅,眸中坚定。一阵微风似的,穿过窗柩透射的明光之间,带着些稳重自持。
本是高重璟带过来准备“意外”落在学堂的书,以躲过年下休憩时宋观玄的补习。
现在物证齐聚,书里头夹着满满的算纸。纸张墨迹干涸,且那十道全错的题目正是高重璟往日杰作。
一张张翻去,进步跃然纸上,其余学子眼中神色渐渐从服气变成了佩服。
燕时保瞳孔震颤,他朝高歧奉投去求救的眼神。年中难的来崇贤馆两次的高歧奉别开视线,爱莫能助。
这复习方法得了叶海心的肯定,大家也无话可说:“原来同样的书复习起来这么大差距啊。”
孟知言道:“那当然,好学生教的就是不一样。”
“咳咳咳咳咳咳……”
宋观玄实在忍不住,借着咳嗽偷笑出声。差不多了,别夸了,别夸了。
顾衍适时拿他师道尊严的戒方敲了敲桌面,将围在讲案边的学生赶了回去:“燕时保,月试不合格,五门之中三门欠佳。不思进取心生妒忌,挑拨同学污蔑师长。于学有亏,于德有失,年后不必再来崇贤馆了。”
此话一出,台下叽叽喳喳:“原是自己没考好啊,怪不得。”
顾衍继续点了两下讲案:“高重璟,复习得法,来我这里领几本练习。其余人可以散学了。”
高重璟一脸苦相地跟着顾衍进了隔间,这地方没少来,面壁过居多,练习是少数。他仰头看着架格上的册子,悄悄把算术九章“放”在了顾衍桌案上。
顾衍满面笑容拿下几本书册:“好啊,后起之秀,后起之秀。这几本你练过,定能有所提升。”
高重璟接过来,勉强地笑了笑,算术全解。咬牙切齿道:“多谢顾少师。”
顾衍刚要说话,听得外头呼喊:“着火啦,小心!”
高重璟心中一紧,眼底闪过一丝慌张。
廊下未见丝毫火星,倒是空气中弥漫着红罗炭淡淡的香气。宋观玄的胸口的披风上一片焦黑,正被人扶着从雪地里站起来。
宋观玄是故意没躲开燕时保,只是没想到他力气大,撞翻手炉没得烫坏一件衣服。
燕时保转而就从学识不端便成谋害未来的命官,借着小宋大人这几个字,闹到皇帝面前去谁也难得收场。如此一来,来年定然不会在崇贤馆见到燕时保。
宋观玄眼神一扫,见高歧奉对燕时保避之不及趁乱开溜。小小年纪就结党营私这还了得,我为了未来的陛下也得先剪去你羽翼防范未然。
宋观玄撑着叶海心的手咳得我见犹怜的时候,孟知言已经借着拉架哐哐揍了燕时保好几拳。
顾衍将孟知言拎起来,“好了,你们先回去,此事由我禀告。”
一众人生怕牵连自己,瞬间作鸟兽散。宋观玄心中得意,正要一起退场,听得后头顾衍点名:“宋观玄,换身干衣再走。”
宋观玄老老实实转身,看见高重璟也站在檐下,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看着宋观玄细长的睫毛上落着雪粒扑闪扑闪,高重璟移开目光:“脸上擦擦,有雪在睫毛上。”
宋观玄揉了揉眼睛,跟着顾衍去里间,看得真细啊。
里间炉火旺盛,烘得宋观玄直冒汗。看来打架事情不少,否则顾衍这也不可能时常备着衣物。
高重璟捧着自己的披风推门而入:“你的披风坏了,路上风大,先穿我的吧。”
宋观玄下意识闪身到屏风后头,仅仅冒出个脑袋:“多谢,搁下吧。”
高重璟眉心一紧:“你又不是没穿衣服,躲什么?”
宋观玄挠挠头,也是哦。他慢吞吞地从屏风后走出来,身上当啷当啷地缀着没系好的腰带。宋观玄边走边活动着困在厚实衣服里的手脚,捞起这头跌了那头始终没能理清这一把腰带。
高重璟顺手将腰带一扯:“我来。”
宋观玄小小挪了两步,你来就你来。
高重璟两手自宋观玄腰际一捞,手指熟练地打结。分明的轮廓近在咫尺,宋观玄默默挪开目光。
“高重璟,你的算术九章不要再忘在我桌上……”顾衍推门瞬间,就见两人像触雷似的各退一步,倏地望向一边。
“嗯?”他疑惑一瞬,拿起高重璟的披风按在宋观玄身上:“换好了就赶紧走。”
暮色沉沉。
高重璟搬着题册走在厚重暮云之下,宋观玄靠着宫墙而行,披风擦在红墙上沙沙作响。披风厚实温热,带着熏笼的沉香味道。
忽然听见高重璟道:“多谢你帮我复习。”
宋观玄半张脸从领口冒出来:“稍稍帮助,稍稍帮助而已。”
高重璟目光顺着他冻红的耳垂,落在小巧的下巴上。伸手扯了扯宋观玄披风领口:“风要灌进去了。”
“哦。”宋观玄乖顺地紧了紧披风,难得没有说什么。
高重璟不像上次那样走得极快,没多久又蹦出句话来:“晚上一同吃饭吧。”
“好。”宋观玄的声音闷在披风里。
这一行便没回云影殿,直接去了高重璟那里。
宋观玄不好拂了高重璟的好意,只是今日之事一过他精神松了松觉得倦乏无比。
寝殿之中白檀垫炉,层层毛毡。地上铺着软毯,紫檀架格上放着摆件小玩意。高重璟迫不及待地在角落架格上清理出来一方小格,把那些题册塞进去再也不见。
宋观玄走走看看,屋子里陈设不多,唯有角落里堆着几个缺角少漆的瓷玩偶。看着在架格边鼓捣着藏作业的高重璟,宋观玄觉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
高重璟早对的这些玩意没什么兴趣,心想宋观玄这年岁或许会喜欢,刚好和他将这次考试的事情两清。于是在那堆破烂之中,高重璟好不容易翻出来个完好的瓷狗:“宋观玄,你看这……”
高重璟未得到回应,回头一看宋观玄悄无声息地侧倒在角落。
“宋观玄?”
宋观玄灼热的呼吸打在高重璟的手上,手里还捧着他的瓷老虎怕摔坏了。高重璟失神一瞬,他什么时候病的,自己怎么不知道。
元福听到呼喊心中不妙,赶进来便为自己脑袋哎哟一声:“小宋大人?”元福试了试他额头温度,二话不说将他抱起放到高重璟榻上:“昨儿我瞧着小宋大人就不大对劲,不该大意的。”
“昨天?”高重璟看着宋观玄眼底的淡青,难道被严回春说中,真是被自己劳累的?
元福因着宋观玄的事被召见了两回,不敢怠慢:“殿下你在这里看着,奴才去请太医来。”
高重璟坐在塌边,心中若即若离。轻轻拍着他的手背,下意识地叫着宋观玄的名字。
榻上的宋观玄嘴唇翕动:“高重璟别说话了,你看这题错成什么样子。”
高重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