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谢临简十分好学,对学有种痴狂的魔力。
这是苏沐晴这些日子来发现的事儿,总而言之,小谢临简每日就这三件事:吃饭、睡觉、问为什么。
他不常出去,唯会在十五圆月之时偷偷跑去城墙那头,呆上一整天,也会时常帮着做事,换些东西。
苏沐晴来之后,他出去次数变得多了起来,也不许苏沐晴跟着,不过每日回来,都会带些小物件来,有时会是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野草,有时会是一块不知何人给的糕点,无论如何,总是会带些东西回来,然后面无表情的扔给苏沐晴。
小谢临简屋子不大,从前褚娘在之时,二人中间隔了一个帘子,褚娘睡在地上,谢临简在榻上,虽苏沐晴强调过无数次,自己不需要睡眠,坐着就行,可小谢临简不知从哪里来得劲头,非给苏沐晴做了一个窝。
多日后,苏沐晴明白了一点——小谢临简好像在很认真的养她。
对此,苏沐晴表示,活久见!谁懂啊家人们!
小谢临简身上总是带伤,苏沐晴明白。他每出一次门,就总会有人找事。
皇亲贵胄,仆人杂役,人人都可唾弃咒骂,对一人人厌恶之人,无论是谁,都可以释放最为大的恶意。
哪怕,其实他并没做错什么,哪怕,其实众人心知肚明。
苏沐晴看着低头小口吃红薯小谢临简,今日又填了新伤,她曾劝过,为何谢临简明知如此,还会出门。
谢临简说,他得活,不出门必死,出门还能有一线生机。
然后,小谢临简问了她一个问题,他问,人为何要活?
其实小谢临简从来没想过生死,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活下去。
没人告诉过他,如果有人告诉他,他会不会死去,亦或者,换一个活法。
对此,苏沐晴一直都没反应过来,她该如何去回应这个问题。
当你所感所受,竟数为恶,当你所亲所爱,尽数不在,当你所说所想,无人问津…
一切的回应,都变得苍白无力。
而今日,苏沐晴起身,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土,道:“谢临简,跟我走。”
小谢临简不明所以,看着苏沐晴义愤填膺的脸,他感觉到苏沐晴在生气。
生气嘛?小谢临简想,那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要生气?
苏沐晴拉着小谢临简到了他今日所去的地方。
是太子府的司食坊,如今正是收拾东西的时候,人都比较懒散。
让小谢临简躲在暗处。苏沐晴上前。
打小谢临简的人是这里的粗使仆人。此刻正在后院里呆着忙里偷闲。
苏沐晴上去,用尽全力去电他。整出来极大的动静。
那人听不见苏沐晴的话。只觉得闹鬼。一脸害怕的跪地求饶。
“从今之后,谢临简我护着!无论是何人要欺负他。我都不会放过!”
小谢临简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一切。他并不注意打他的那个粗使仆役。他全部注意力都在苏沐晴身上。
震撼是前所未有的。头一次体会了被撑腰的感觉。
手捂上心口。小谢临简在这个阳光不甚明媚的午后,明白了一件事。
他可能,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因为有人不想让他死。因为有人,还很满心欢喜的,想和他一起活。
苏沐晴回身,冲着小谢临简一笑。而后过来,“以后,这种人,我都帮你打跑。”
小谢临简点头,起身离开。苏沐晴跟在他身后。小谢临简沉默寡言。苏沐晴也不恼。叽叽喳喳。小谢临简虽然不回应,可每句话都在听。
世间还是有美好在的。这是苏沐晴的回应。空口白话,太过于乏味。没有证明力。所以她今日让谢临简看着。
他有人护着。并不是无人要的孩子。不仅如此,她苏沐晴会教他读书认字,教他正直做人。
“谢临简,我教你读书吧。”
小谢临简停步,“就像皇太孙他们一样?”
苏沐晴点头,“读书明理。多读书,多明理。做好人行好事。”
小谢临简似懂非懂。不过也明白,若是读书是正常人所做,是谢临稷所做。那他就要做。
教人读书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小谢临简条件有限。还得出去做事。所以虽然是说教书,苏沐晴也不过是把自己曾经所见所闻,如同故事一般讲述。
变故突如其来。小谢临简有自己的规矩。苏沐晴也随他,在别人梦里,规矩点好。
可小谢临简迟迟不回。日落西山。残阳如血。苏沐晴心头隐隐不安。
她到这第二重梦境,已经快两月有余,期间虽同小谢临简关系算进,可她还是没明白,在此时,小谢临简的梦魇究竟是何。
苏沐晴一步一步,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又问不得人,只能一步一步寻。直至日头没过山头。苏沐晴才在一处墙角找到了谢临简。
衣衫破旧。却又被人撕开大口。随风吹动。露出底下疤痕交错的皮肤。凌乱的发飞在空中。一双眸子如佛却似古井无波,毫无生气。那串本一直在腕子上挂着的墨白珠串,染上了脏污,穗子沾了泥污,贴合皮肤。血珠从眉间滴落。砸在地下一大片血污之中。
小谢临简抱膝而坐。苏沐晴吹着眼眸,忍不住的酸涩,不敢动作,只怕下一刻会抑制不住哭出声来。
“冬日真长。”小谢临简感觉到苏沐晴到来。“不知能否得见明年玉京山头的花。”
周围脚印错落。苏沐晴明白。谢临稷那帮人来过。谢临稷总是在受挫后来找小谢临简出气。动辄打骂。
“谢…谢临简…?”苏沐晴控制住内心深处自然而然的惧怕。试图挪动脚步。
“你、怕我?”小谢临简抬眸,眼角猩红,用手指自己,歪着头看着苏沐晴,“你怕我?”
小谢临简身旁躺着一具尸身。脖颈处被裂开一大口,汩汩出血,热气接触冰冷,雾化成气。散开一片。这人直至刚才才最终断气。
那人身上有腰牌。是谢临稷身边之人所独属。
不用设身处地,苏沐晴都明白小谢临简经历了什么。可她也是人,对尸体有着天然的惧怕。
“谢临简…”苏沐晴尝试再次开口。小谢临简打断了。
他反问道:“我不能反抗吗?”
“绾绾,我不能反抗吗?”
苏沐晴抑制不住落泪。不是害怕。是心疼。谢临简如今不过十岁。却每日都在思考如何活下去。他被命运追着跑。要求他站起来,可他甚至连坐都不会。
“我不是坏人…”小谢临简喃喃自语。“绾绾…”
苏沐晴稳住心神,视线被另一事物挪走。那是一个盒子,不过被打翻,里头的东西散落在地,是类似于石灰的□□,还有些饰品,并不是富丽堂皇,都是老物件,看上去已然许久了。
“褚娘死了。”小谢临简指指那散落一地的白灰,“她在那里。”
苏沐晴彻底忍不住。冲到小谢临简身边。也不管人是否能感觉到自己的温度。紧紧把人抱住。
太冷了。玉京的冬夜,实在是太冷了。
苏沐晴之前所执着的梦魇,如今终于寻到源头。可她如今,竟然期待起今日从不发生。她愿一直呆在这里。她不愿是这样的局面。
从剧透系统的口中,苏沐晴得知了全貌。谢临稷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话,说是谢临简有异瞳,极度气愤之时,双眸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谢临稷对此十分好奇,可谢临简本就七情淡泊,加之平日里被打的习惯了,哪里会生气。这时候献上计策。说是谢临简身边从前有一婆婆叫做褚娘,是他身边最亲近之人,若是褚娘出事,谢临简不会不生气。
谢临稷觉得此方法极好,褚娘本就没远走,在城墙附近寻了个住处,同谢临简时不时隔着城墙,也算是见面。谢临稷派了人去寻,挣扎之中失手杀了人,又怕计划失败,直接把人一把火烧了,在谢临简眼皮子底下把人挫骨扬灰。又说了好多粗鄙之语,加之责打。
谢临简与他所愿,愤怒非常,眸子却还是正常眸色。谢临稷觉得无聊,抬手要走。身旁之人是谢临稷重用的人,一切事情都是他去做。
谢临简如同发疯的恶狗,上去死死咬住那人。任凭人家如何打骂也绝不松口。谢临稷直到此时才发觉自己犯了大错。顾不得救人,自己直接拉着一帮人跑了。
“谢临简。”苏沐晴用尽全力,试图同这个拥抱里头,给谢临简些什么,可如今,她什么都给不了,一切都是苍白无力。“明年,我陪你去看玉京山上的花。”
“绾绾…”小谢临简愣住。他以为,苏沐晴会害怕。会厌恶。会逃离。会失望。
“对不住…”苏沐晴道,“我来的太晚了。”说着苏沐晴遮住谢临简的双眸。虽然为时已晚。一切都无济于事。
“谢临简,你疼不疼啊…?”
小谢临简缓缓抬起手。他本打算擦干净自己的手。他的手上太脏了。到处都是泥。可最终,他还是就这样回抱上去。
疼的。真的疼。心口像是被针灸。比任何的打骂都疼。
苏沐晴一下又一下,轻抚谢临简的背。仿佛这样,就可以抹去一切伤痛。
身体变得轻盈,苏沐晴明白,谢临简遗憾已解开,她要离开了。没想到,她苦苦所寻,谢临简求之不得的,竟然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拥抱。
彻底消散前,苏沐晴感受着谢临简的颤抖。用尽最后的力气,仍旧紧抱谢临简。
她说别害怕。她说,她会回来。
*
许久之后,苏沐晴问过谢临简,到底是何时动心,谢临简思考许久,才道,他曾做过一个梦,在他荒诞诡谲的梦中,苏沐晴是这世上唯一愿渡他苦厄成他圆满的人,在此后,俸若神明,捧在心间。
苏沐晴无奈苦笑,那个时候,实际上她也只不过同情心泛滥执行系统任务的打工人而已。
不过那是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