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晏一旦计划好,便开始行动了,她准备了个新薄子,又带上旧的户籍,一一对应着去寻,昨日她已稍稍翻阅了一下,将上头人家的具体位置记了个大概。
文晏一走出府衙,就遇到了柳娘,她打着招呼,“柳娘,去哪,”
“文主薄,起这么早?我正要去看看今日有无焚烧的尸体,”柳娘疑惑地打量了文晏一眼。
文晏听着这已习以为常的话语,强迫自己也习惯,“我今日打算去统计各家人数和住址,”
“记录户籍?”柳娘颇有些震惊地望了她一眼,连脚步都停了一瞬,再想开口时,却只见文晏走向前面的背影。
这位官员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
不止县外的路全是黄泥坑坑洼洼,就连县内的路也好不到哪里去,再加上近日多雨,这路走起来还是颇有些费心,文晏默默在心中记下,查完户籍后,便要着手修路的事。
人们常说,要想富,先修路。不是没有道理的,这路破烂不堪,只怕商车根本进不来,又何来商机。
文晏由城门口开始寻,敲了敲屋子的门,只轻轻一碰,那门便自己开了,文晏着急拉住晃动的门,“抱歉,那个,我是新上任的主薄,来记录户籍的,”
文晏等了许久,却未等来回应,“冒犯了,”她轻轻推开门扉,迈步而进,“有人在吗?”
文晏环视一圈,却在床榻旁发现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那小女孩头上扎着小辫,不知是何时扎的,此时已被黑绳缠得解不开了,她双眼紧闭,唇瓣干燥破裂,若不是她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简直就像个死人。
文晏悄悄靠近,那人嘴里喃喃,似在说着什么,“水......”
文晏侧头望旁侧一看,寻不着盛水的瓷碗。
忽地,她手臂被人大力扯了一下,有嘶哑的男声,“起开,”
“囡囡,爹来了,你说啥,”男人扶住床榻,俯身去听女孩口中的话,立马直起身来,“水,水,爹给你找来,”
男人立马转身,文晏跟在他身后,却见那人蹲下弯腰,在门前黄泥形成的水坑里,用粗糙的双手舀起一抔泥水,似找到救命之水一般,捧着手就往屋里去了。
文晏不可置信地摸着门板,看着门内的男人用手掌将黄水一点点倾入女儿干燥的双唇,紧接着那小女孩开始猛烈地咳嗽,似是捡回一条命来。
男人的大掌沟壑纵横,指节肿胀,黄茧遍布,却是女儿最后的依靠。
那男人见女儿醒过来,从胸口掏出一团白色的东西,文晏仔细一看,不正是昨日她被抢的枣糕吗,她又看了看那男人的脸,正是昨日将多余枣糕藏入衣襟内的那人。
油纸被拆开,白色的枣糕早已被压碎,散成粉末状,男人在看到枣糕碎掉的一瞬怔住,又将大掌在身前擦了两下,两指捏起些尚未碎全的团块,一点点送入女儿的口中,“囡囡快吃,这可甜了,”
文晏不再忍心去看,微微转身,移去目光。
原来那人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她不禁为自己昨日的想法感到愧疚。
文晏看着早晨管家给自己送来的硬馒头,她当时不饿,看那发灰的馒头,也毫无胃口,没想到这竟是别人渴求不得的东西。她将硬馒头放置桌上,看着男人将女儿安置好,才开口道,“大哥,我也没带什么吃的,这便给妹妹了,我此次来,是记录户籍的,”
“大哥家中,只有您和女儿吗?”文晏环顾四周,屋内有些破烂,竟有一侧的屋顶都是破的,横梁悬在半空中,茅草被吹开,难以想象他们这几日下雨是如何度过的。
一番交涉过后,文晏才知,这男人姓冯,家中只有他和女儿,女儿受了寒却无药可治,只得在病床上等死。
“我家娘们感风寒,昨日刚被烧,”冯大哥有些失神地盯着自己脚上开了洞的黑履,“文主薄还有何事?若是无事,就赶紧走吧,”
文晏捏着炭笔在本子上记下,却也将房屋建设与医疗问题记在了心上,“无事了,”她注意到床上的女孩一直好奇地盯着自己,文晏回以笑容,“阿妹要好好休息,过几日姐姐来看你,给你带好吃的,”
文晏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也不知上哪去寻好吃的,柑县就连府衙人员也只能啃硬馒头。
文晏走后,冯哥盯着桌上发灰的馒头,愣了神。
多走访了几家,不出文晏所料,三年前的户籍记录果然早就不适合此时了,有些人家早已没了,还有外来的,连记录都没有。
就如此时坐在屋檐上的少年。
“柯公子,要不还是下来说话吧,”文晏记得他,是昨日将自己的包袱一抢而过的那人,许是他怕自己找他算账,此时正坐在屋檐上不肯下来,文晏问了半天也只问出个姓氏来,旁的人说,他就是这个犟脾气,逃难逃到这来的,身子受了伤但并不影响行动,却不知为何不离开柑县,整日无事。
“柯公子,我保证不与你算账,但若是要待在柑县,你总得来登记一下吧,”文晏捏着本子与炭笔,手作呼喊的样式朝上叫着。
男人一跃而下,险些下了文晏一跳,他稳当当地落在文晏面前,文晏却踉跄地后退了两步。
她抚平自己的胸口,总算是下来了,“你多大了,”
“十八,”
柯恒微微抬眼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女人,她与这的人都不一样,眼里有一股劲,不是蓬头垢面,脸颊白里透红,倒是可爱得紧。
文晏捏着细细的炭笔,俯身在桌上写下他的年纪与姓名,难得遇见自己的同龄人,“你住在何处?”
“没有,”柯恒念道。
文晏手中炭笔一顿,抬头,思酌了许久,“前面十米处,本是一人家,如今......他们一家均丧命,你便住在那吧,屋子虽小,但你一人够住了,”
“不用,”
文晏听他两字两字地吐,微微笑道,“也行,最后再来安排吧,”
仅花了两天,文晏走访完全城才发现这登记户籍确实难度极大,有些人搬迁,有些人没屋子,还有些人占着别人的屋子不肯走,总而言之,就一个字——乱。
于是文晏将无人住的房子列出来,将县内所住人口,以距离最近的原则,重新分配了住所,确保不会出现过于拥挤,亦或无处可住的情况。
她叫来柳娘与管事,“这是我对县内户籍的重新安排,还望两位将此落实,”
管事抱胸,闷声接过文晏手中的本子,似是不太情愿。
“柳管事,可是有什么异议?”文晏眯眼看他。
柳娘手肘顶了柳管事一下。
柳管事才说道,“没有异议,主薄所说,我们自会好好干,”
“对了,还劳烦你二人将县内十至五十岁的壮丁们召集,我有事要安排,就在府衙门口吧,”文晏低头写着计划。
“不知文主薄召集众人有何事?”柳娘问道。
“城中民屋多倒塌,虽勉强能住人,却存在隐患,再说,若是再来场大雨,又如何抗得住,”文晏沾墨在纸上写着什么。
柳娘与柳管事相视一眼,“可城中这么多房子,如何修葺得完?”
文晏摇摇头,“慢慢来,总会修完的,”
对面的二人沉默,终还是走出去安排了。
柳娘二人跨出门外。
“他爹,我觉得这姑娘与从前的官人似乎有些不一样,”柳娘挽着管事的手。
“有何不同?如今不过是做了些表面工作,就把你感动了?出息!”柳管家抬高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
“从前那些人不也是这般?这才第一天,你且再看几天,定是哭着鼻子回京城去了,”柳管事打断她的话,“县内哪里还有这么多壮年,能跑能跳的,早就跑路了,若不是我们留下来了,那些老人孩子怕是早就死绝了,”
柳娘沉默,自己丈夫说得也不无道理。
“唉走吧走吧,我倒要看看,按她一个小姑娘所说,能做出什么成就来,”话罢,柳管事便迈步朝向外走去,按文晏的吩咐寻人去了。
文晏万万没想到,留在城内的壮丁,零零散散凑起来竟不过十个,她站在府衙门口,盯着底下无措的十人,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看来确实有够难的。
“昨日本官在县内查看,发现城中多处房屋不稳,极具隐患,故今日特请诸位来帮忙修葺,这几日辛苦诸位了,饭菜便由府衙承包了,如何?”文晏迈下石阶,对着面前的众人说道。
底下的十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好,”是冯哥最先说了一句,其余人才稀稀拉拉地应声。
文晏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冯哥,欣慰道,“昨日我已查看过,数靠山体的房屋被破坏得最严重,便先修葺他们的屋子,以防大雨来临,府衙有梯子,冯哥,麻烦你帮忙搬一下,”
“还有柯恒,劳烦你配合冯哥重整屋顶,”文晏目光望向柯恒。
“其余人出城,将田地里荒废的稻草搬来,”文晏还记着来时所见到的那片荒田,如今已是杂草丛生,恰好可以除去那些杂草。
十人都各自行动去了,文晏转身进入府衙。
柳管事斜眼看着文晏离去的背影,与柳娘念叨,“活倒是让我们干了,她倒好,进去歇息,”
柳娘手肘顶了他一下,“你如今倒是胆子大了,都敢在背后吐槽官人了,”
两人打闹,耳边却闻见文晏的喊声,“柳娘,管事,快来,愣着干啥,”
两人停下,朝文晏走去。
“府衙里还剩下多少米?给修葺屋子的百姓们煮粥吃,”文晏今日特意穿得干练,她将袖口挽起,作势蹲在灶旁准备烧火。
“文主薄,”柳娘为难得揭开米缸,“这些米已是我们二人两月的干粮了,还有一月我们才收割稻米,平日都舍不得吃的,”
文晏起身,朝米缸里看了看,米都发灰了,捞了几手便可见暗褐色的缸底,她撑着缸口想了两秒,“这样,今日先煮三分之一的稀粥,人帮咱修葺房屋,怎能亏待了人家,”
“......好,”柳娘看着文晏认真的样子,心下微动。
午时已过。
“柳管事,麻烦您将这粥搬至城门口,我方才去看了,这会大伙还在那修葺冯哥的屋子呢,”文晏揭开木盖,看着已熟的稀粥。
三人迎着众人的目光,端着大锅,朝着城门口去了。
打眼一望,文晏便可见冯哥那塌了半边的屋子已被修理好,屋子房梁被重新换上,是众人上后山重新砍的木头,此时正在铺干草。
长长的木梯从地面延申至屋顶,冯哥正在地面上扶着梯子,一边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干草往上传,冯小妹正坐在屋子门口,盖着被褥,虽面色苍白,却与父亲相视一笑。
“大家饿了吧,都歇歇吧,”文晏招手,“这有粥,”
文晏走进长梯,“冯哥,去吃吧,幸苦了,”
“好,”冯哥点头,擦了擦额角的汗,回头对着半躺在屋旁的小妹说道,“囡囡,爹去给你盛,”
文晏也对着冯小妹笑了笑,“阿妹,身体好些了不,”
“姐姐好,”冯小妹发白的脸颊竟泛起了害羞的神色,腼腆地笑了笑。
文晏接着与上面的人聊起来,“大哥辛苦了,都下来歇息吧,”
“文主薄,这样也太慢了,这苦苦忙活一上午,也才弄好冯哥的屋子,”上面的人扶着梯子,一步步往下爬,与文晏攀谈着,“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文晏正想回他,却见长梯后移,长梯上端脱离屋顶,竟直直朝下倒去。
文晏想拉住梯子,却根本抓不住,她朝下看去,却见梯子朝着冯小妹的方向倒去。她动作比脑子快,下一秒已扑到冯小妹的身前,紧紧抱住了她的身子。
顷刻间,长梯重重压在文晏的后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