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了两天一夜,文晏总算是到了。
前面马车已不能行,刚下过大雨,已是泥路不堪行走。
文晏只得下车步行前去,想来路已不远了。
雨水混着黄土,文晏拎起裙摆,一步步朝里走去,绣花鞋底沾上黄泥,倒极为难走,马车都进不来,更别提商车了。
沿途的田地有零星的稻谷,似乎很久没人打理了,刚下过雨的天仍暗着,仿佛雨还未完全停止。
文晏看见不远处的石碑,上面正刻着柑县两字,想来是快要到了,文晏加快脚步朝前走去。
拐过拐角,最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平房人烟,而是一座极高的黑窑,不知是烧什么的,只是不断冒着黑烟,倒与这雨后灰天混为一体。
有人推着推车朝这走来,文晏总算见到了人,那大娘头发被灰布包裹起来,佝偻着背,身材瘦弱,与大推车形成鲜明对比,她每走一步,都需停顿一下,文晏的眉拧上一分。
她迅速跑去,帮那大娘推起车来,车上堆放着各种衣物,文晏抬眼问道,“大娘,你可是柑县人士?”
推车的柳大娘感觉轻松了些许,她回头一看,竟是个肤白貌美的姑娘。
身前的大娘忽地转过身来,吓了文晏一跳,那大娘被裹起的头发由额前冒出些发丝来,几近灰白,颧骨高突,双眼凹陷,文晏甚至能隐隐看见眶骨,她的脸黑呦呦的,又笑得泛起褶皱,友善道,“正是,多谢姑娘,”
“不必,不必,”文晏手上隐隐用力,“我是新来的县主薄,待会能否带我上官衙去呀?”
“新来的主薄?”那大娘眼色一变,她疑惑地上下打量了文晏一眼,“如今,女人也可做官了?”
文晏尴尬一笑,又正色道,“嗯,自然,圣上早就下旨广招女官了,”
看来,这柑县确实极为落后,连如今的当朝国事都不甚清楚,文晏手上帮忙推着,心里暗自想事。
“你们这些官员,唉......”那大娘欲言又止,“罢了,待我将这个尸体焚烧,我就带你去吧,”说着话,她便将推车上的衣物都丢进窑内,破烂衣物下逐渐显出一个尸体。
那人面色发灰,紧闭双眼,脖子僵硬,文晏被吓得松开推车,往后退了两步。
那大娘习以为常地朝后瞟了她一眼,“小姑娘,这就怕了,这柑县每日可至少有一人丧命,”
文晏抚着胸口,平复了好几个呼吸才缓过来,脸色不再煞白,她鼓起勇气又摸上推车的杆子,使劲帮大娘将推车支在小山堆上。
她在心中默念,没什么好怕的,没什么好怕的......
文晏眼睁睁地看着大娘将推车上的死人推进黑漆漆的火窖。
火苗在触碰到人皮的一刻闪了一瞬,又如大口吞噬起来,皮肉卷曲,散发出诡异的香味,火焰包裹着尸体,也呈现出人形,转眼又可听见噼里啪啦的响声,许是烧到了骨头。
已尽的黑烟被新烧的尸体骨灰续上,又升向天空。
“大娘,我们可以走了吗?”文晏听着耳旁的声音,心里着实有些害怕。
“官人莫急,这尸体需烧尽,那邪祟才能散去,我方能放心,”柳大娘没有回头,直到看着火苗减弱,才转身,“走吧,”
“我是县里的柳娘,”柳娘开始自我介绍,“镇上唯有一官员,其余便是生病的百姓,”
文晏本不能想象她所说,直到走进柑县,入目皆是佝偻着背的百姓,有人横趴在推车、草堆上,孩童们无助地坐在草堆里,他们眼睛暗沉,脸颊黝黑,看到有人来也只是抬头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文晏疑惑地望了柳娘一眼,“这,”
柳娘习以为常道,“这便是城中的现状,柑县百姓被病疫缠身近十年,所有来此上任的官员均待不到一月便离去,柑县已三年未有新官员来了,”
文晏看着眼前的情况,知道自己的确是接了个烫手山芋。
不知是谁掉落一个块状物,方才死寂的人群仿佛被炸开,争相上前去争夺那东西,文晏仔细一看,分明是一硬得发黑的馒头。
柳娘轻叹道,“城中百姓疾病缠身,无劳作能力,城外荒田十里无人耕种,自然就没有粮食可吃,若不是因为吃人会传染,只怕那些尸体不会被烧,而是入了人口,”
文晏打了个冷颤,吃人肉......这是有多饿?
文晏想起自己包裹中还有带来的干粮,她由包裹中取出枣糕,递给距离自己最近的少年,“饿了吧,吃这个,大家别抢,”
那少年眼睛发亮,面庞不知被什么涂黑,打量了文晏一瞬,迅速上手夺过文晏的包袱,将其中的干粮抖落,城中百姓似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扑上来争夺,将文晏包裹中的四书五经踩在脚下。
文晏怔住,她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好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去捡自己被丢在一旁的包裹,里面已经空无一物。
“你们干什么呢,这是京城新来的县主薄,休得无礼,”柳娘皱眉,除了大声呵斥,也别无他法。
“嘁,县里都几年没来人了,这次又能待几天?”旁侧的夫人如一潭死水倚在木屋边上,乱糟糟的头发状似鸡窝,眼窝深陷,甚至没有力气来与其余人争抢。
文晏这才想起来介绍自己,她抱着自己被踩烂的书籍和和包裹,“诸位,我是新上任的柑县主薄,文晏,”
“何时女人也能做官了?”旁的壮汉将枣糕塞进自己的口中,又偷偷藏了几块在怀中,“男人尚忍受不了这里,你又如何待着这,”
文晏皱眉看着他的行为,她带的干粮本就不够,还有许多人未抢到,他却直接藏至自己身上。
文晏虽愤于他们不尊重她的行为,但也能理解,人饿到此种地步,又能顾得上什么呢。
“本官初次上任,还望诸位多多指教,我会尽自己所能,改变柑县的现状的,”文晏正色道。
底下瘫坐在地上的众人皆怔了一瞬,又不屑道,“小小姑娘,净会说大话,只怕要不了几日,就得哭哭啼啼回家了,”
文晏自知自己说再多的豪言壮语也没用,还是得付出些实际行动,虽国子监是保举,但之后也有三个月的考核期,若是过不了考核期,她可就连这个芝麻小官也保不住了,更不用提之后凭借考试进入六部了。
文晏也不再反驳,她知道自己的性子不适合做官,但总得先试试。
“柳娘,还是先劳烦您带我去府衙吧,”文晏望向柳娘。
文晏跟着柳娘朝县内走去,又极为复杂地看了眼身后的众人。她听闻这里情况复杂,病疫萦绕,却万万没想到这般严重。
无妨,来日方长。
文晏来时了解过柑县的官员组成,唯有一个县令在此待了许久,底下的官员换了一波又一波,只他没变,她本以为应当是个负责的好官,却没想到进了府衙,却连他人影都未见。
文晏看着前方领路的管事,这才知柳娘是府衙管事的妻子,对县内之事反而更加操心。
“柳管事,县令何在?”文晏忍不住开口问道。
“县令?县令都好几年没回过柑县了,”柳管事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只前几日寄信前来,说是主薄到任,怎么,又来个装腔作势的?”
文晏莫名吃了火药,这管事似乎对他们极为不满。
“何出此言?若是我不作为,你们大可以向朝廷举报我,我有三个月的考验期,”文晏皱眉道。
“那县令我们可不敢举报,”管事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回话,但又说道,“这县令可是国公府的公子,我们怎敢举报,”
“好了,这便是您的院子了,”柳管事轻轻推开门,推门牵扯了蛛网掉落,迎面就是一鼻子灰,呛得文晏咳了两声。
“来信已说,主薄所管就是些文书工作,已好久未有人管过,你自己看着办吧,”柳管事抬手随意朝里指了指,朝文晏手中丢了个小钥匙,“这是府衙书阁的钥匙,也归你掌管罢,”
文晏接住钥匙,转身二人便已离去。
文晏轻叹了一口气,这柑县的现状她是摸清了,大约说话的就是管事和柳娘了,二人应当心肠不错,就是嘴上刀了些。
但这原县令竟是赵国公的儿子,她是万万没想到的,国公府的公子为何会被贬到此处,怕不是犯了什么事。
如今县内已是这副惨状,文书工作怕是也无人顾及得上,既如此,她就从统计县内人数下手吧,记录户籍的同时,还能挨家挨户了解详情,一举两得。
文晏放下自己的包袱,寻了扫把,勉强将自己的房间打扫干净,接着便去看了书阁查看了近几年的户籍。
书阁门上的锁已生了铁锈,文晏废了好一番劲才将锁打开,险些将钥匙断在里面,书阁内架子不多,仅两个放书的架子,书阁内的蛛网不必自己房内的少,想必也是许久未有人来了。
文晏寻了许久,才找到了记载户籍的本。
“元顺七年......”文晏抖落上面的灰尘,翻开一看,如今已是元顺十年,这户籍记载的时间还停留在三年前,按这柑县死人的频率,如今人口变动应当是变化极大的,看来她有得忙活了。
文晏收拾了一番,总算是安然入睡了。
夜幕降临,急促的马蹄声绕过陡斜的山体,秦思淮一拉缰绳,翻身下马,盯着黑窑看了两秒,没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