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挽泽坐在椅子上，喻莫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片刻以后，缓缓开口道：“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还让我靠在你的肩膀喂我喝水，所以我猜啊，这么善良可爱的人一定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男人嬉皮笑脸，叶挽泽被他说得热了起来，浅浅绯红从脖子爬上脸颊，手紧握着椅子的把手，背部紧绷着笔直挺立，视线在自己的鞋尖上。

“再帮个忙？”

“嗯……你先说是什么，能帮的我尽量。”

如果再一口气答应下来，又水又得唠叨他了。

听叶挽泽好商量的语气，喻莫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虎牙，“就是，你看啊，我还得在这儿住一天，而且我不是本地人，无依无靠的，我唯一认识的就是你，所以想麻烦你稍稍照顾一下我。”

叶挽泽疑声：“照顾？你有手有脚，刚才还能蹦跶，用得着我么？”

问想到还真讹上了，费力带你来诊所把自己都整低血糖，现在还让我来照顾你，得寸进尺，做你的少爷梦吧。

“我那不是皮厚……吗，万一晚上发高烧我怎么办啊？”

“这儿有医生，专业的，我一个外行恐照顾不了你。”

“那你给我送个饭呗，我好饿。”

闻言，叶挽泽唤又水名字。

在门口默默背诵《蜀道难》的又水回过神来看向叶挽泽：“咋啦？哥。”

“你带来的餐食还有吗？”

又水一眼就能看出他哥是想给那个男人吃，随即道：“没了，我只买了你一份。”

言外之意就是有也不给，你把我哥累成这样还想吃我买的东西，门都没有！

“我记得车篓里面有苏阿姨给的米糕，你拿过来。”

又水皱眉一脸不悦，但他没去拿米糕，回了旁边的病房将他哥吃剩的两个小笼包、一个馒头和半碟咸菜端了过来。

叶挽泽看着又水手上东西，没好气地笑了笑，明知故问地问他：“不是没有了吗。”

又水不改神色，嘴犟得很：“是没了，这我变出来的。”然后将餐食放在喻莫罹的桌子上，后者笑嘻嘻地感谢，又水不情愿地说不用谢。

眼前这一幕逗得叶挽泽笑，宠溺地对又水说了句：“小鬼。”

“晚上还有吗，明天还有吗？”喻莫罹抬起头来，两眼放光看着叶挽泽。

“我会给小冯医生说，让他提供你的餐食，费用算在我身上。”

一旁的又水啊出声来：“算你头上？凭什么，是因为他你才生病的哥。”

“无碍，几顿饭而已。”

又水无力道：“这不是几顿饭……”

“不行，我要你送来。”

又水一个箭步冲到叶挽泽前面冲喻莫罹说：“你还要我哥送饭给你，不要得寸进尺！”

叶挽泽立刻牵住又水的手，摇了两下，然后温声对喻莫罹说：“我骑车来这儿得40分钟，不太方便，小冯医生的夫人曾经是高级餐厅的主厨，餐食不会难吃，请你放心。”

“但我想见你，你来吗。”

忍不下去了，再忍又水就快原地爆炸了，挣脱叶挽泽的手，不遗余力地推了喻莫罹的肩膀，不客气道：“不是，你谁啊，你想见我哥，我哥就得给你送饭低声下气伺候你？”

见又水有些冲动，叶挽泽伸手将他拦了下来，往房间外面带，出门时说了句：“再说吧。”

回家的路上，坐在后座的叶挽泽一直安慰又水，见又水不搭理他，便轻轻挠他肚子上的痒痒肉，又水立即笑了出来，自行车的方向七拐八歪。

“哥哥哥，骑车呢！”

“好好好，不生气了。”我本就不会生你的气，一辈子都不会。

“不准去送饭！”

后座的叶挽泽一手举着从小冯医生那借来的伞，一手捏又水的衣摆，清凉的风呼呼吹着，激起鸡皮疙瘩，又水挡去了大半的风，叶挽泽额头抵在他的后背上。

叶挽泽喃喃道：“又水。”

又水偏过头迅速看了一眼他哥，然后继续专心骑车：“嗯？”

“我想听故事了，我没故事了。”

“我给你讲？”

叶挽泽瘪了瘪嘴：“你的我都会背了。”

“有新的。”

“不信，我一直在你身边，哪来的新的。”

“我看了《安徒生童话》。”

“我从不信童话。”

“我今天背了《蜀道难》，你听吗？”

叶挽泽扭了扭头找寻舒服的位置：“听吧。”

高兴的声音顺着风传来了：“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清脆山林中，油柏马路蜿蜒到视野尽头，雨声轻轻奏乐，牵引出新的故事。

·

回家之后，叶挽泽被又水按在沙发上让他休息不准乱动，在他做好午餐叫他去餐厅前不准离开沙发。叶挽泽没有挣扎，也挣扎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小子的力气已经比他大了。

算了，认命吧，人总会老的。

吃罢午饭又被逼着午休半小时，并且再又水的反复提问下说了八百次自己已经没事之后，才被同意开车去接六初。

“我一个当哥竟然还要经过弟弟的同意才能开车，太失败了！”

坐在副驾驶的又水听着他哥的抱怨，然后耸了耸肩：“谁叫你比我还不省心，你再闹我就把你晕倒的事告诉先生了。”

刚要反驳的嘴闭上了，发出听不懂的支支吾吾的声音。

灰白色的丰田凯美瑞驰骋在空旷的马路上，飞溅的水花刺向半空，道路两侧是收割之后光秃秃的稻田，暗淡的天连着毫无生气的大地，伴着瓢泼的大雨，一股末日来袭的压迫感袭面而来，空气闷沉得不像话，汗水兀自地从皮肤里渗出，滴落之处加深了布帛的颜色。

窗户被开到最大，雨水不留情面地往车内钻，最终在皮革的座位上找到落脚点形成水渍，风卷着热气呼啸在耳边，这样的天气让人倦乏。又水说过，这样的天最适合窝在被子里睡觉。

叶挽泽随手打开车载电台，滋滋的信号声后渐渐传来标准的女播音腔。

“亲爱的观众朋友们，大家下午好！欢迎收听《久城天气预知》频道，我是主播静静。近日我市受台风天气影响，雷雨天气频发，据我市气象局发布的报告，同类天气还将持续3到5天，请市民朋友们提前做好应对台风的准备，减少出门频率……”

凝视前方的眼神松动了，瞳孔映着苍天大地，映着从心底生出的模糊人影，接着雷鸣一声，恍然清醒。

久城客运站涌出乌泱泱的人群，行李箱、旅行袋、红白编织袋、掉皮书包、塑料桶……各色各样。

外观方方正正有棱有角的丰田停在侧门口，车身被雨洗的干干净净，又水将车窗升起一半，透过上面空隙在密密麻麻来往的人中寻找着六初的身影。

叶挽泽双手环胸准备阖眼小憩一会儿，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和半小时的堵车让他有些许疲倦。

“要是他们也有人接就好了。”又水喃喃自道。

叶挽泽顺势偏过头看窗外的情景。

有车来接的人，笑盈盈地回家；有伞或雨披的人，拖着行李，鞋子和裤脚湿透沾上污渍，在路旁焦急地伸手拦车；什么都没有的人，要么原地等待祈求早点停雨，要么无所畏惧淋个落汤鸡。

是啊，谁都想有人来接自己回家，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体贴的人和舒适的车，甚至遮雨的伞都没有，他们手无寸铁的在内心觉得自己是失败者。但有时，他们也会想，这种孤身一人剑雨江湖放在金庸小说里都是肩负重任的主角，只是他们的故事是自己抒写的，没有作者的偏爱和垂怜，原来主角也会变成炮灰啊。

眼前的景象叶挽泽不由心生感触：“我以前很喜欢来车站。”

又水回头看他：“为什么？等谁吗？”

叶挽泽视线定格在水流的挡风玻璃上，雨水覆在上慢吞吞地往下滑，路线千奇百怪。

“不等谁。为了观察生活，去客运站里面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当时我还在二手市场上淘了一个相机到处拍，想把那些我认为难得的瞬间记录下来，晚上会学校就写稿子，那时候经常去车站、医院、菜市场甚至饭馆，每次只点最便宜的菜，有一次还被当成了心怀不轨的小偷，解释了好久还把我的稿子给他们看了才结束闹剧。”说到这里，叶挽泽回想到了那个画面不禁一笑，“后来跟了先生就再也没这样过了，笔尖的烟火气也少了。”

“但你写得还是很好。”

叶挽泽忍不住哼笑出来：“这几年一直都没找回以前的状态，现在就是啃老本，我乐意写，读者也会腻的。”

又水默默低下了头，心想，可我就很喜欢，一点都不腻。

沿海城市的排水系统相对完善，持续性的大暴雨并没有让城市发生洪涝灾害，环卫工人用火钳夹清理雨水井盖上的残枝败叶，地面上的积水汇聚之后成群结队地流入沟渠。

看吧，只要有路线，天降的雨都有目标和归宿。

等了二十分钟才看到六初的身影，单薄的身板提着行李箱，刘海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头上，又水在看到六初出站口时就拿上雨伞冲了上去，叶挽泽绕到车后，打开尾箱，将六初的行李放了进去。

接过手时，叶挽泽掂量了一下，和以往的行李相比重了不止一星半点，觉得奇怪，回到车里后便问六初：“带了这么多东西，准备在家多待几天吗？”

六初正用纸巾擦着自己的刘海，听到叶挽泽的询问愣了一下，眼神飘忽：“学校说停课五天。”

停课五天也用不着这么多东西，况且家里一直备着六初的东西，之前回来也是只带一两件衣服和学习的书本，加之叶挽泽看出了六初的不寻常，在心中盘算，回家后要好好问问，别是在学校受了欺负。

五点了，乌云满布的天迎来夜幕。

汽车离开拥挤的城区，离开霓虹的路灯，离开热闹的人群，驶入静谧、安宁、温馨。

·

啪的一声，亮了一天的白炽灯熄灭，一盏暖光台灯成了唯一光源。

喻莫罹将棉被裹在身上，只露出头和手，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漫画书——他已经和小冯医生的儿子打成一片了，黑白印刷的纸质散发着墨水香，故事里的男主角正在为解救同伴与幕后大BOSS决一死战，喻莫罹热血沸腾幻想自己也是这样，手握利刃绞杀邪恶。

突然房门被敲响，传来小冯医生的声音：“小喻，来吃饭，还病着呢怎么能不吃。”

其实刚才小冯医生的儿子颂今已经来叫了一次喻莫罹了，只是他拒绝了，他相信他能等来那个人送饭，而且现在还早才五点半，往常他都是十一二点和兄弟们出去吃夜宵的。

喻莫罹再次拒绝：“不用啦叔叔，我还不饿，待会儿有人送饭。”

见劝不了，小冯医生只好作罢，离开时囔囔着：“就犟吧，外面这么大的雨，除了田螺姑娘谁没事给你送饭。”边说边决定还是给这孩子留饭。

终于翻到最后一页，连载了五年的漫画完结了，结局是热血男主拯救了同伴，得到了喜欢的女生的告白，事业有成赚了大钱……很美好的结局，但喻莫罹不喜欢，他是喜欢书里面男主为了正义战胜自己和克服欲望，只是主角光环太重了，杰克苏的男主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玛丽苏的女友痴恋他好几年，能力不够金手指加身、高人指点，创作者为他开辟了最为幸运的路，横冲直撞都碰不了壁。

人类厌恶苦难，惟愿平安顺遂、升官加爵，于是笔下的人物多少幸福美满的结局。少有人愿意让人物自生自灭，让他顺着自己的命运走向尽头，而非作者主观的预想，人物鲜活就让他有自己的生命，被操纵的木偶连笑都是刻意的。

合上扉页，喻莫罹伸了个懒腰，脱离温暖的被窝走到窗台，他解开插销推开窗户，湿热的空气迎面而来，毛孔大张呼吸着。

锈色的围栏上卷着爬山虎，嫩叶相互挤着层层向上堆叠，食指轻轻拨弄叶尖，喻莫罹凑近悄声对它说：“我也有被命定抒写好的路，但我就要过桥、渡轮、滑行，祝我顺利吧。”

话落，转身下楼。

绿叶被风吹得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