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茉莉淡淡的花香,即使在雷声翻作、风雨不歇的夜晚,叶挽泽难得睡了一个好觉。
天蒙蒙亮时,他就醒了。
雨停了,但冷空气已经在昨晚长驱直入,使得久城气温骤降,城郊更是明显,叶挽泽不得不添些衣服,白色衬衫套着鹅黄色薄绒棒球服,牛仔裤配着回力运动鞋,青春健康的运动风穿搭点缀着并非明媚的天气。
洗漱后拿上提前备好的药包,叶挽泽脚一蹬长腿一跨骑着自行车走了。
冷风拂面将凉意往衣衫灌,额前不及眉的碎发被吹开在两侧,泛紫的双手掌控着方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搭在握柄上,指甲被修剪得十分干净。沿途时有竹叶飘落带着清香,鸟鸣都弱弱的,像是劫后余生,太阳被云层挡在身后,路面还是昏昏的,凭借着微微光亮叶挽泽在雨后的山林中恣意浪漫。
大约半小时后就到了苏阿姨家,这是天已清明起来。
苏阿姨以前是体育老师,如今退休了,但依旧起得早,在庭院里打打太极、练练八段锦。
“小叶来啦!”
见叶挽泽骑车到了门口,苏阿姨便热情招呼,临走时还给叶挽泽拿了自己做的米糕,说里面还加了些中药既好吃又对身体好。
最后还不忘问叶挽泽最近有没有时间,她有个外甥女最近刚大学毕业,又和他学的同一个专业,两个人可以相互认识认识。
叶挽泽礼貌地笑了笑,用六初当借口委婉拒绝了,随即便带着东西说了再见走了。
说起这方面的事,叶挽泽这几年来不知道拒绝多少起了,他觉得自己还年轻才22而已,谈婚论嫁还不太现实,而且他连一个正经工作都没有,给先生当学助也只是暂时的,说不定过几年他就不在了,甚至离开久城。
未来的事说不定,叶挽泽也不愿去设想太多,给自己徒增期望或烦恼是很没必要的。
回去时天已经亮堂了,骑行的速度也提起来了,城郊别墅区的马路修得平整宽敞,平日小轿车也能轻轻松松地行驶。
因为要带早餐回去,路线便和来时有些许不同,叶挽泽专心骑车,突然看到前方柏油路上横躺着一位男人,连忙地刹车的惯性使得他控制不住地往前扑,好不容易才稳了下来,身后是轮胎在地面留下的黑印。
叶挽泽推着车小心翼翼地到了男人面前,将车撑绊下,叶挽泽蹲下身来用手拍了拍男人的后背。
没有反应。
于是用手指探了探鼻息。
“呼——还活着。”
眼前男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头发还滴着水,额头发烫,嘴唇惨白,整个人蜷缩一团,发着抖。
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叶挽泽看不下去,将男人费力地拖到路边,嘴上连说着抱歉对不起,手麻利地脱下男人的衣服。
褪去衣服,叶挽泽发现男人身上有好多陈旧的伤疤,新的淤青在关节处十分显眼,一瞬间叶挽泽在心中闪现出无数个关于这个男人身份的可能性,最终选择暂时放下,救人要紧。
从兜里拿出随身手帕,叶挽泽简单擦拭了一下男人的身子,不得不说细皮嫩肉的手感确实不错,叶挽泽被自己的念头惹红了脸,暗骂自己趁人之危实属伪君子,手的动作粗略起来。见差不多了,他便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套在男人身上。
男人下身还是湿的,但叶挽泽处理不了那么多,咬着牙背起男人,身上这人看起来瘦没想到还挺重的,少说得有70公斤,不过他刚观察了这男人,差不多有个185的身高,这个体重算瘦的了。只怪自己没啥力气,平日里重活还是又水干的,叶挽泽在心里下定决心以后要锻炼身体练点肌肉出来。
背去附近的诊所肯定是不现实的,叶挽泽根本没有那么多力气,又后悔自己出门时没带手机,于是他把自行车靠在路边的矮墙,然后将男人背到后座,用之前脱下的湿外套将男人的上半身绑在自己的腰上,最后用尽毕生力气登着自行车,花了四十多分钟到了诊所。
自行车在诊所门口停下的时候,叶挽泽整个人被汗水浸湿,双腿发软、脑袋嗡嗡、手掌麻木、眼神迷茫……反正一系列生不如死的状态都可以来形容他现在的情况。
“冯老!”
叶挽泽用最后的力气发出声音,但依然很小,加之冯老年纪大了有些耳背,半晌过去没有丝毫动静。
叶挽泽按着车铃声,终于将正在吃早餐的冯老吸引出来了。
“冯老。”虚弱到只剩下气声的叶挽泽两眼发昏,竟倒了下去。
“哎哟!来人!”
手上的玉米馍馍被抛之地上,冯老唤他儿子孙子出来抬人,宁静美好的早餐时间结束了。
刚醒的鸟儿被惊阙离开栖息的枝头,飞向他方,在阴沉天幕之中带着未知寻找确信。
·
头顶的白炽灯晃得眼睛疼,叶挽泽缓了好久才睁开眼,意识刚刚回笼,便听见又水叫医生。
“哥,哥,你醒啦!好些了吗?头昏不昏?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又水?”
听叶挽泽叫自己的名字,又水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是,是又水。”
叶挽泽用手揉了揉太阳穴想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抬眼时又水已经端了白粥包子过来。
“你怎么来了?”
叶挽泽刚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有些哑,平日里温润的嗓音变得粗糙颗粒。
又水将餐食端到病床的桌板上,又去取了些糖倒在白粥里——他哥爱喝甜粥,用勺子搅拌均匀后才让叶挽泽用食。
“今天我起床后把《蜀道难》都给背下来了,你都还没回来,在想你是不是又被拉去说媒不管我了,准备自己煮面时就接到小冯医生的电话,说你晕倒了,让我赶来,我放下手上的面就跑来了。”
又水边说边给叶挽泽揉着肩,心里想,哥怎么又瘦了,肩胛骨摸着都硌人,得想办法让他多吃点才行。
小冯医生过来看了一下叶挽泽的情况,问他现在是否还有不舒服,得到良好的答复后让叶挽泽最近不要过度劳累,多吃有营养的食物,本来就有些低血糖,今天没吃早餐就骑车还带人,长此以往胃肯定会出问题。
像个老父亲嘱咐完之后,小冯医生就回到前厅坐诊了。
叶挽泽安静地吃着餐食,又水力道正好让他放松了下来,“我哪不管你了?拉去说媒我都拒绝了的。”
这的确是事实,不过又水轻声嘟囔着:“就有。而且你知道我来的路上有多担心吗?本来你老毛病就犯了,结果还逞强去救人,有时我在想,我是小孩还是你是啊。””
叶挽泽被惹得轻声一笑,摇头叹息:“长大喽,不好管喽”,接着又细嚼慢咽。
只是他突然愣住了,听又水说起救人才发觉自己好像忘记了一个人,叶挽泽责怪自己能疏忽大意成这样,只顾着自己。于是放下筷子忙问:“和我一道的人呢?他怎么样了?”
提着保温壶准备倒水的又水停下动作,眯眼思考:“他啊,他还行,睡着呢。”
“是睡着,还是昏迷着?”
又水继续倒水,然后递给了叶挽泽:“哎呀,差不多嘛。”
知道又水不会跟自己说实话,叶挽泽只好自己下床去看,又水连忙上前扶他,说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问题。
“他在哪?”
又水放弃抵抗:“隔壁。”
窗明几净的房间一尘不染,但阴天没有什么阳光,病房里只靠着白炽灯发亮,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氤氲在空气中,闻着并不刺鼻。男人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已经换上病号服,叶挽泽的外套被放置在一旁的椅子上。
手背扎着针输液,胸口有规律地起伏,浓长的睫毛在眼底刷出以前阴影,初见是紧皱的眉心如今舒平下来,挺翘的鼻梁和薄唇看得出男人生得一副好模样,很俊俏,甚至在狐狸眼型的加持下有些许媚态。
“他是谁呀?”又水跟着叶挽泽站在门口观察里面的男人。
将视线从男人脸上移开随意落在白瓷地砖上,叶挽泽轻轻启唇:“不认识。”
“不认识?得,您又去做好事了呗。”
幸好站在他哥后面,叶挽泽才没看见又水翻到天的白眼,他哥老这样舍己为人,以为会手有余香结果把自己累个半死,又水每次都会让叶挽泽别当老好人,只是他哥非不听,说着能帮一点是一点,又水无奈又扭不过他,只能劝他量力而行别利人害己。
叶挽泽自知这次是自己的不对,愧疚道:“我错啦,下次一定注意。”
“还有下次呢……诶他好像动了。”
同样注意到的叶挽泽径直走向前去,不忘回头让又水去找医生过来。
走到床边叶挽泽低头看着那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就连皮肤上细小的绒毛都能看清,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至少嘴唇不再惨白而是淡粉。
“水……”
细弱蚊蝇的声音从薄唇传出,叶挽泽看向桌子,果然没有照顾的人连水不会被备用在一旁,庆幸自己的同时他连忙回到自己住的病房里倒了热水端过来。
男人尚未完全清醒,不能自主喝水,叶挽泽只能轻轻地将男人的身体扶起,小心地喂水过去。
微微发热的额头抵在叶挽泽的脖颈,体温秘密传递,烫红了耳垂。
“冯老这儿……”
听到又水的声音叶挽泽猛然起身,全然忘了依靠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于是微微清醒的头重重地撞在了床头。
“啊!!!”
清醒了,真的清醒了,简直不能再清醒。
被迫睁大眼睛的男人痛苦地揉着后脑勺,五官拧在一起,压制着痛感。
叶挽泽蒙在原地不知所措,双手垂在身侧颤抖着,急促地呼吸。
“怎么了?怎么了?”
小冯医生在问诊,于是又水就将冯老请来了,结果才到门口就听见一声惨叫。
只见男人一边用手捂头一边摆手:“没事儿,没事儿,强制开机而已,让我缓缓,现在线路有点接触不良。”
又水没管男人的解释,溜到叶挽泽身旁问他有没有事。
叶挽泽轻声回道:“没事。”
他能有什么事,他只是让别人病上加痛了!叶挽泽在心里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对不起,但没说出口,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说不出口,堵在嘴边,也堵在心里。
冯老给男人简单地检查了身体,除了发烧其他的并无大碍,不过身上那些陈年老伤需要静养才行。为了以防万一反复高烧,他建议男人在诊所住一天,再观察观察情况,稳定了再离开。
男人欣然答应。
临走前冯老突然问:“你叫啥名字?”
“喻莫罹。比喻的喻,暗莫的莫,罹难的罹。”
“行,待会儿会有人来做个登记。”
检查的时候哥俩自觉地退出了房间,不过男人自我介绍的声音很大,叶挽泽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名字。
喻莫罹。
莫罹。
行,至少知道名字了。
叶挽泽准备回病房收拾东西回家,下午还要去接六初,不能耽误。
“诶,别走啊,进来。”喻莫罹冲门外喊着,想要留住离去的人。
抬起的脚停在空中随即踏回原地,不让走?讹人了?明明是我救的他,反被敲诈,幸好有朋友是律师,可以给他添业务。
“就那位人美心善、容貌昳丽、肤白腿长还喂我喝水的小公子!”
叶挽泽皱眉:“……”
他突然想试试,如果不进去,那人还会说出什么东西。
罢了,万一他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呢。
叶挽泽回到喻莫罹的病房,又水在门外等他。男人盘着腿坐在白色的棉被上,蓝白条病服被他解开了最顶上纽扣,漏出一小节锁骨,他笑着,眉眼一弯,若阴雨骤晴。
叶挽泽问他:“还有什么事吗?”
喻莫罹:“哦,没啥,就想说声谢谢。”
叶挽泽莞尔:“应该的。”
盛着热水的玻璃杯在喻莫罹手中把玩,然后一饮而尽。
“叫啥名字?”
“叶挽泽,树叶的叶,挽留的挽,沼泽的泽。”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学着喻莫罹的介绍方式,以前自我介绍也只是说个名字,如今这样,倒是显得必须让对方记住正确的自己一样。
萍水相逢而已,哪来的那么多缘分。
“那……谢谢叶先生了。”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救你的那个人。”
喻莫罹蹦下床,丝毫不注意手上的针,倒是将叶挽泽吓了一跳,前去看回血没有,见没事才松了口气。这个人真叫人不放心,他父母将他养到这么大着实不容易,他也是命大幸运,雷雨天在马路上昏迷一晚只得了个发烧。
病房里挂钟的秒针啧啧走着,将时间的流逝证明,树影斜斜地印在白墙上,天气昏沉边界并不明显,直到雨淅淅沥沥又下起来,便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