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

身后传来突兀的声响，叶挽泽警惕地环顾四周，视线落在那小小的身影上，阿木古郎躲在临时搭建的帐篷后偷偷看他们，叶挽泽觉得好玩，便唤他名字让他过来。

叶挽泽转身与队长说：“我回去会好好考虑的，尽量在离开之前给您答复。”

队长喜笑颜开，乐呵呵说等好消息，说完便回帐篷歇息，途中还不忘给阿木古郎打个招呼，摸摸他的头。

见队长远去，叶挽泽就走到阿木古郎面前打量他，这小孩子长着一副精明样，算是个好苗子。

“偷偷来这儿有什么事吗？”

阿木古郎汉语不大好，叶挽泽也不会说羌藏语，平日里搜救队会配备一位专业的翻译，不过现在旷野之下就他们两人，彻夜聊天是不可能的了。

好在，简单的交流没有问题。

“我想、跟你、走，学、东西。”他的声音很小，但四周很静，听得出他心中的渴望。

叶挽泽神色黯了下来。

他并不觉得让阿木古郎学东西是麻烦，相反，他很乐意帮助他。只是他怕自己没有这个能力，即使可以请先生帮忙，无奈他已经麻烦先生这么多了，而且答应带他回去，就相当于将一个孩子的未来抗了一半在自己身上，他自己都还在迷茫，又怎么为别人指点迷津呢。

“你真的想？”

似乎是有机会，阿木古郎睁大了眼睛，闪着光，脑袋直点：“想！”

“要离开这里很远，那里没人讲你们的语言，生活方式也不同，你需要花很多时间适应，还想吗？”

依然毫不犹豫：“想！”

他竟如此决绝，丝毫不像十三岁的孩童，双手紧握成拳贴在裤缝，后牙咬得死死，他正努力克制自己的紧张，在怂恿自己离开这里去向远方。

他比我要坚强的多，我不如他，叶挽泽想着。

本是弓着身子的他，蹲了下来与男孩平视，眉眼温柔：“我会尽力说服先生，带你离开。”

男孩高兴地笑了起来，伸出手扯叶挽泽的衣角，糯糯地问：“可以再、帮我一个忙、吗？”

“说吧。”

“帮我、找、妹妹。”

“妹妹？”

队长说他家就剩他一人了，爸妈没了，没提妹妹这事，叶挽泽不禁疑惑。

“不能、有二、胎，妈妈、有，黑、户，藏起来、我不、知道。”

Z国一直都是人口大国，由于人口增长过快，政治经济难以协调，便在十五年前提出了控制生育的政策，一家只能生养一个孩子，如果有第二个要么流了要么罚钱，那时候偏远地区经济条件比现在更差，很少人能得起交钱，把孩子流了又舍不得，于是生了孩子就藏起来偷偷养，人口登记也没有，就成了黑户。

叶挽泽答应下来，让阿木古郎放心。将男孩劝回帐篷之后，他才回到自己歇息的地方，临床的人早已进去梦乡，叶挽泽只能轻手轻脚躺在床上。

等后天中央的救援部队来了叶挽泽就能回久城，此时的他出神地望着篷顶，铝制钢架横纵交叉，在他的视线里构建成未来的模样，鳞次栉比的高楼伫立在灰色土地上，城市充斥着喧嚣，他远远的观望，像个局外人。

慢慢地，失败的小说家，进入世界。

·

晚餐后，又水洗碗，叶挽泽对账。

先生以前是久城大学的地质学教授，后面退休了就住在城郊，因为父辈是做中药材生意的，所以也经手起来，规模并不大甚至有时还亏本，哪家老人孩子身体不好就免费抓些中药，得了稀奇的药材也不留着直接送给研究所。

如今，近二十年过去了，先生已然八十余岁，精力大不如从前，什么事也无法亲力亲为，正好叶挽泽那时落魄，先生心生怜悯招了他。跟先生四年了，叶挽泽也适应下来，平日里就帮先生跑跑腿、对对账，时不时跟着外出考察，落下的心病被治愈得有七八成了。

清凉的水堆在池子里，碗盘被洗得发亮，又水觉得水有些冷得透骨了，对叶挽泽说：“哥，待会儿我给你换一床被子吧，今夜冷，水都冰手，换个厚点的你睡觉舒服些。”

对完最后一笔账之后，叶挽泽才抬起头，扭了扭酸硬的脖子，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放进抽屉，起身对又水说：“我自己换吧，我也给你拿床下来，你的被子更薄。”

“哥，我去拿，你坐着，阁楼灯坏了看不清，我去好些。”

又水飞速地将厨房收拾完，然后拦住叶挽泽，接着一步两层梯子地去到阁楼拿了被子。

又水是年轻，但也不能这么使啊，叶挽泽怪责自己，看到正下楼的又水，温怒道：“你又不是雇来照顾我的，我也能做事，咱俩都是先生的学生，虽我长你几岁，你叫我哥，但我们之间并没有高低之分。”

“没有，哥。我想的是帮你和先生干点事减轻负担，不然啥都不做，显得我很没用，我……我不喜欢这样。”又水低着头把脸埋进被子，说实话来久城三年了他还是难以将自己真正融入这里，当自己是个客人然后多做些事，心里会好受很多。

叶挽泽刚想开口，客厅的座机就响了，只好咽下一肚子话去接。

“你好，这是沈家……原来是先生啊。”

“六初要来？明天，行，我去接她。”

挂了电话，叶挽泽转身看又水，却没见他身影，应该是去房里了，就去了阁楼再取一床被子准备给六初提前铺好床。

时钟已经指向9，外面依旧闷雷滚滚、狂风暴雨，树枝被风往外扯，像是即将要脱离本体似的，绿叶摩擦的声音灌入耳膜，不得不让人担心今晚是否能安心入眠。

沈家的庭院算不上多大，却足够容纳十几个人生活，只是平日里只有先生和叶挽泽、又水三人，沈六初是先生的小孙女，在久城的一所国际高中念书，由于是住校生周末放假才会来沈家。

六初的爸妈都在国外，小姑娘更喜欢中国不愿去外面，拧不过她的父母只能妥协，不过让女儿陪在身边的念头并没有打消，让她念国际高中后面出国念大学。

小姑娘比又水小一岁，正读高二。之前先生问过又水愿不愿意上学念书，让他和六初一个班，两人之间还有个照应。又水拒绝了，他小学只读到四年级就辍学帮家，若和六初一级学习肯定是跟不上的，还要白白浪费钱；从头来过又要花太多时间和精力，又水当然不愿意，不过他会让六初把她学过不要的书籍给他，白天帮先生做事，晚上他就偷偷学，不说自己是个聪明人，但不能因为自己笨而拖累先生和他哥。

叶挽泽铺好床后准备回去休息，余光中瞥到厨房的灯还亮着，心中疑惑着自己离开时明明关了的，信步到了厨房，没想到又水还在里面忙活。

“已经九点了还不准备休息？”

冷不丁地出声把又水吓了一大跳，手上的面团差点没拿住。

“哎哟，哥，你吓死我了。”又水装作受惊的样，弯着身子用手背揉心脏的位置。“我这不是揉点面团，明早蒸馒头嘛。”

叶挽泽走向前去，从盆里扯一团揉着：“明早我会去苏阿姨那送药材，顺路去周记买早餐，这面团就留着晚上我们扯面宽吃吧。”

吃面宽！又水嘴角以难以抑制的程度翘了起来，他很喜欢叶挽泽做的面宽，刚来久城时他吃不惯这里的饭菜，就他哥做的面宽能吃下去，因为他觉得面宽很像他妈之前做的面疙瘩。

散黏的面团逐渐在手里成行有了光泽，叶挽泽边揉边说：“明天下午我去车站接六初，你要和我一起吗？”

又水回答：“要！不过明天周四诶，提前放假吗？”

叶挽泽：“应该是，最近强降雨，估计久城好多地方会内涝，六初读的高中地势低平不易排水，为了学生安全提前放假也是应该的。”

又水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那我再揉些面团吧，六初可爱吃我包的包子了！”

见又水这么开心，叶挽泽不由得温声道好。手上的面团已经揉好了，放进盆中密封发酵，又水清理完流理台后就回房了，叶挽泽去了一趟前院，见竹架还算完好，又给添了几块石头，才终于放下心来。

回卧室洗完澡已经十点半了，从浴室出来，叶挽泽身上散发着薄薄雾气，正拿着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此时他只穿了白色背心和米色棉质睡裤，准备去到书桌写稿子。

只是他在书桌前停了脚步，看着紧挨书桌的窗台，玻璃窗关得死死的，竹帘将闪电雷鸣隔绝，叶挽泽没关注外面的翻云覆雨，视线柔和地落在那盆茉莉上。

娇嫩的花没有再如白日搬飘摇，它只静静地乖巧地待在那里，独立于世界之外，怦然的美感。

突然感觉很心安。

他凑向前去闻，花瓣点在鼻尖，芬芳萦绕。又去瞧含羞的花骨朵儿，它用还未绽放的花瓣紧紧裹着，像是怯冷的精灵，嫩叶是它的翅膀。

最后，他拿出纸笔写下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