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烈日当头后的瞬息万变。
阴暗的天缓缓往下压着,贯耳的雷声闷在密云之中,平日的翠林变得黑森森,飞鸟在盘旋之后回到筑巢,糟乱的鸣叫声像是咒语,引诱着雷雨降临。
又水忙不迭去将院子里晒的药材端回屋内,转眼看到站在窗前的青年,一边将药材码齐一边对那人说:“哥,回里屋,待会儿要起风,你病还没好呢,等先生回来了又得说了!”
刚起的风已轻轻将叶挽泽额前的碎发吹偏了,拢了拢身上的针织外套,关上窗户走到门口,他不禁蹙起眉头:“看这架势,待会儿少不了狂风骤雨,先生怕是赶不回来,得在木老那借宿一晚了。”
“要我给木老那边拨个电话吗?”
“去吧。”
又水转身去了客厅,叶挽泽走到偏房准备从置物架上扯块尼龙的遮雨布,架子比他高几头,踮着脚才够得到,白皙的指尖向前试探摸到了边角,食指和无名指用了些力将布扯了个大半出来,沿边的灰尘被蹭下,吸进肺里,叶挽泽皱着眉咳嗽,随即用手捂住止声。
“哥!回里屋!”又水扯着嗓子喊着,又匆匆说了几句便挂了电话找叶挽泽。
他站在偏房门框前,疑惑地看着叶挽泽举着块布问:“你拿遮雨布干嘛?”
一大块灰蓝色的尼龙遮雨布被打开垂下,又水觉得这块布可以将叶挽泽裹个好几圈,叶挽泽同样上下打量着,像是在目测尺寸。
叶挽泽说:“我看天势差得很,房外的花怕是会遭殃,拿去遮一遮,没准能救些回来。”
说罢便往外走,又水在他身后跟着,滔天气势的墨云紧紧挨着,周遭的气息压得人郁闷,叶挽泽加快步伐去了前院。
前院种了许多花,剑兰、小飞燕、风雨兰、雀梅……已经东倒西歪了,叶挽泽费力地搬起花盆想将其放在一块避雨,土陶制的花盆笨重,手感还粗糙。
又水不懂,以前这个时候也会下这么大的雨,从没见哥像今日般用心,虽是不解但依旧连忙搭手。
又水拿过盆栽:“哥,我来吧,你扯棚子去。”
叶挽泽看着又水将他手中的花盆夺了去,轻松地搬到了墙角,默默地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已经有被勒出的红印了,无声地叹气埋怨自己年纪轻轻就这般无用,然后便拿上工具去了墙角。
几根竹竿呆呆地立在土砖砌的泥墙边,叶挽泽用绳索固定,使其成了一个长方体的框架,又水把花放在里面之后,拿遮雨布盖上去蒙住,再接着两人合力搬来了四个大石头压在四角以防风力过大吹跑。
做完这些已经过了一个小时,加上天气闷沉得不像话,哥俩身上早是汗涔涔的了,坐在台阶上吹着热风。
又水扯着衣襟散热,汗水从鬓角流过脖颈没入布衫之下,小麦色的皮肤透着红,喘着气问叶挽泽:“哥,那还有一盆茉莉花咋办?已经放不下了。”
叶挽泽顺着又水的视线看向屋檐下的茉莉,小小的身姿在风中微微晃动,一盆中有两株,一株已经开花了,洁白的花瓣十分娇嫩;一株还是花骨朵儿,黯黯地躲在枝叶下,像是幼小的孩童。
“搬到我房里吧。”
“啊?还是我房里吧。”又水跳下台阶准备去搬,“花草容易招蚊虫。”
叶挽泽莞尔:“没事儿,就放我房里吧,忘了你自己有多招蚊子了?手上都快挠出血了。”他思索了一下,接着说道,“而且你们不常说我房里素净没生气,那就靠这个添些吧。”
纤细的手轻轻碰了碰花瓣,片片洁白便活跃了,乖巧的,可爱的。
入夜。
果真下起雨来了。
雨声哗哗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
久城郊外,中式建筑的房屋在林中错落有致,不约而同的散发出暖黄灯光,在雨幕中当着星星。
叶挽泽在厨房里熬粥,又水在一旁备菜,两人份的餐食向来是以简单快速为要点,清粥小菜就足以糊弄过去。
又水看着毫无食欲的饭菜不禁瘪了瘪嘴:“哥,我能从坛子里拿些酸豇豆、萝卜什么的吗?”
叶挽泽轻轻笑了一声,说:“不行,想想你的嘴。”
“嘴……哎呀!”
说到嘴又水就生气,前些天跟着先生去市里置药,准备晚餐之后再回来,于是作为川蜀人的又水就提议吃火锅,一开始先生是拒绝的,久城人一向不爱食辣,又水被迫退步,说吃鸳鸯锅有清汤,先生想自从又水跟他来了久城后便很少吃辣,可怜这孩子背井离乡就同意了。吃到火锅的又水高兴极了,哼哧哼哧地往嘴里投喂。
“小子,我亏待你了吗?”先生无奈笑道。
“没有没有,只是……啊!”幸福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扭曲起来。
先生急切:“怎么了?”
又水一脸欲哭无泪:“咬到舌头了呜呜呜……”
就这样,咬下一小点舌头的又水喜提口腔溃疡,并且禁辣。虽说以前吃饭基本上也是清淡的,但先生会考虑到川蜀人喜食麻辣的习惯,同意又水炒菜时可以为自己单做一道辣的菜,不过不能过辣,有味即可。
已经三天没有碰过辣的又水简直不能再忍受了,好不容易先生不在家可以偷偷摸摸来点,于是继续带着人畜无害的表情说:“就一点点,尝个味儿就行。”
叶挽泽不改神色平静地说:“不行,最近几天就吃清淡的,再忍忍。”
又水一脸委屈:“好吧……”
两人将饭菜端到餐厅,低调古香的红木圆桌上只有一蔬两饭,又水表示清炒时蔬已经是第二道他吃腻了的菜,但还是往碗里夹菜。
叶挽泽端坐安静用食,注意到又水兴致不高,吞咽尽了才开口说:“觉得清淡的话,待会儿去橱柜二层拿些话梅,别贪多,多食只会让你情况更严重。”
又水点头答应,笑嘻嘻地吃起了饭,依然跟个小孩一样,即使在叶挽泽看来他本身就是一个小孩。
小孩命苦,食甜弥伤。
·
三年前,
叶挽泽随先生去川蜀考察,那段时间当地发生了特大灾情,流民遍地无所依靠,城中都难见得以前的繁华,各地向川蜀运输物资以及救护人员,但杯水车薪,在大自然的摧毁力面前人类只能是自不量力,干旱、洪涝、冰雹、地震将从古至今的富庶之地变得贫瘠荒芜。先生去川蜀是受人委托,八十的高龄即使身体硬朗也并不适合去到这里,在经历一周的考察任务之后,叶挽泽决定让先生先回久城,自己留下来帮忙救灾。
川蜀中部和东部地区由于地势较缓,救援容易到达暂时得到良好控制,灾情没有进一步扩大,只是西部位于高原,路途崎岖不平,距离较远,叶挽泽看了地图,从东部去到西部的距离足够来回久城两趟,他紧攥着图纸,愿去往路上西部的情况平稳一点。
西部地区占了川蜀面积的一半,搜救任务困难,好在人口较少对外需求要小一些。叶挽泽去了临近甘陇一带的羌藏,这个地方他曾在报纸书籍上阅览过无数次,高耸入云的雪山、辽阔的草原、陡峭的岩壁……他想过以后来这儿旅游,只是没想到第一次来这儿更多的是赈灾。
由于地形复杂,搜救任务需要当地人带领,带领叶挽泽所在小组的人叫阿木古郎——这里基本上都是少数民族,那时他才13岁,但看着只有八九岁的样子,小小的个头就敢冒出来用着蹩脚的汉语说可以带领救援队。
队长打量好久,想拒绝,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不让他们操心已是好事了,阿木古郎看出来队长的犹豫,大声说:“我……13,放牛羊,认路。”
他很勇敢,队长在心里默认。
他转身问一旁的副队长:“有没有成年了的男人?咱不能使唤小孩啊。”
副队长一脸为难的样子:“有是有,不过地震的时候男的都在工地上,岩洞塌下来死的死、伤的伤,现在还在救援区的基本上都有轻伤,没伤的我也问了,不愿去,怕又遇着地震。”
队长顿时冒了火,语气不再平静:“不愿去?谁想去?我们救援队谁没事儿想来?不就是为人民为社会为国家,他/妈/的到底是不是个男的,贪生怕死。”
这时,坚定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我去,我不、怕、死。”
依然是那个男孩,阿木古郎。
“我叫阿木古郎,平安、的、意思,我可以去。”
叶挽泽站在人群边缘看着这温情的一幕,穿过层层人群,他依然能看到队长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敬佩和哀伤,据他所知队长也有孩子,年龄只比阿木古郎小一两岁,或许那时队长联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阿木古郎的确很有实力,对地形十分熟悉,在他的带领下搜救任务开展的十分顺利,仅五天就基本完成了人员搜救和统计。
夜里的羌藏气温只有几度,叶挽泽穿着厚厚的棉衣坐在篝火旁认真听队长分析形势,手上拿着一小杯青稞酒,他不爱喝酒但为了暖身子抿口酒会好很多。
辛辣的酒缓缓流入,喉结翻涌,刺激的感觉瞬间上涌,带来清醒和热意。
叶挽泽盯着这一小杯酒,心里笑着自己,要是把这喝完,估计得麻烦别人抬自己回帐篷了。
半个小时后,会议结束了,大家陆续回到帐篷,叶挽泽准备心一狠将剩下的喝完就直奔帐篷,只是手刚举起来就被人拦下。
队长夺走酒杯一饮而尽,表情龇牙咧嘴,然后痛快地说:“好酒!”
看着队长的一系列行为,叶挽泽一声不吭,等着接过空酒杯。
队长顺势坐到他身旁,大手拍了拍叶挽泽的膝盖,低沉说道:“小叶啊,你是大学生,你来评价评价这次的救灾。”
叶挽泽恭敬地笑了下,谦虚道:“不敢当,这次的灾情的确是近十几年来最为严重,损失最大的,分析灾情来源得从地理天文,我恐是不行,毕竟不是专家。如今世界自然环境持续走低,为的就是发展经济,只是太过于贪图利息忘了预测后果,有时我在想,我们国家会不会太过于激进了,那种落后于别的国家百年想要拼命赶上的劲头会不会太单一,我们不能只要经济,生态我们也应该重视。”
声音顿了下来,起风了,清冷的月光寒意更甚。
“再说救灾,远水救不了近火,部分地区距离过远物资难以送达,救灾进度慢,国家近几年修路修桥更新配置,解决这个只是时间问题;另外人员不够,心中忌惮太多放不下,这需要加强队伍素质教育;再次,国家发展深入慢,偏远地区难以享受福利,教育普及程度低,这不利于东西、中西经济产业联动,容易导致恶性循环。”
队长细细听着叶挽泽的观点,在心中对眼前的年轻表示赞许。
他轻轻拍了拍叶挽泽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只谈不足可以使人反省上进,但不带一点夸赞会让人怀疑自己。”
叶挽泽默默点了点头表示认可:“救灾的成果显而易见,我再来说一次只是锦上添花,做不到雪中送炭,大家的努力和贡献,群众们心知肚明逢人便夸我们,领导们对我们的表现提出表彰,能力和优秀是隐藏不了的,相比之下我更愿意挖掘自身不足。”
队长哈哈大笑,很是满意,可笑声过后却是欲言又止,叶挽泽看出来队长有事相求,便让他直说,只是他没想到是关于那个小孩子的。
“阿木古郎?”
队长点了点头:“对,我让人查了这孩子的信息,爸妈都在地震里没了,他妈是被绑来逼着嫁给他爸的,精神受到刺激不大正常,他爸还有家暴倾向,小孩从小就命苦。”
叶挽泽沉思着,对于阿木古郎的遭遇表示同情,那么小的孩子这世上竟没了亲人,犹如浮萍,只任风雨,无所凭借。
“我想让你带他读书。”
“读书?”
“我知道你是大学生,现在在一位很厉害的教授下当学助,就让这孩子当你的小跟班,给口吃的,盘活大了就行。”队长情绪有些激动,生怕叶挽泽不答应他。
叶挽泽没说话,紧着眉,同样,他也在挣扎。他同情阿木古郎的遭遇,但他也不能直接作出承诺。
他望向遥远的月亮,思绪一路问风、问月、问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