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小满的遗愿,几人要把她送回家去,连带着她被救出来的堂妹一起。
一路上,所有人都异常地沉默。傅惊梅更是一言不发,经常望着空处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柔之担忧地看着她消瘦的侧脸,悄悄往她碗里夹了一块肉:“吃点吧。”
傅惊梅夹了肉扔进霍伯彦碗里,恹恹道:“谢了,没胃口。”
“你这样下去不行啊老傅。” 大虎忍不住劝,“小满没保住,我们心里都不好受。可咱们现在手上多少事啊,身子垮不得。”
“听猫豆包的,吃点吧。”霍伯彦将肉夹了回来,破天荒地附和道。
傅惊梅无可奈何,只好将肉塞进嘴里,没滋没味地嚼着。
裴柔之看她还是蔫头耷脑地,又找话题来说:“前面就是小满家,你就别进去了吧?”
“我没事。”
“没事个鬼!你个糟老头子不说实话!”大虎抱怨。
“送人送到底。”傅惊梅很坚持。
最后她还是走进了这座土房,小满的堂妹已经与家人重逢,他们家在这个村上还算是富户,此时不远处传来阵阵嘘寒问暖,更显得小满家寂寥凄凉。
小满的哥哥看见妹妹的遗体,哭得泪人一般,即便这么久过去早就心知凶多吉少,仍止不住怀抱一线希望。如今这最后一线希望都破灭了,小满的父母哭得几次昏厥。
难以面对这样的场面,傅惊梅留下了银子后就走出来透气。那笔银子对乡下人家来说,已经是很大的一笔财富,除了小满的丧葬费外,还能剩下很多,足够她的亲人们温饱地生活。
“恩人请留步。”身后传来小满爹的声音,男人捧着银子走出来,“这个俺们不能要。”
“这是我的心意。”傅惊梅坚持。
“您能把小满带回来,已经是泼天的恩情了,小满要是知道俺们还收了恩公的钱,也会不安心的。”男人憨厚的脸上满是急切。
怎奈傅惊梅一味坚持,说什么都不相让。最后男人无奈,只得匆匆说了句“恩人稍等”,就拔腿跑回屋中去。
过了会,男人抱着个布包出来了,小心打开,露出里面裹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
“咦?” 裴柔之在身后轻轻发出了一声,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恩人看着就是读书人,这块砚台是俺娘留下来的,说是有点来历的东西,还请恩人不要推辞。”
“这是……花泥砚?” 裴柔之是识货的,一眼便认出来,颇为诧异地又看了那男人一眼。
小满爹苦笑:“啥泥不泥的,就是个想头。”
“既然是你母亲所留,你还是自己留着吧。”傅惊梅说。
小满爹急了:“恩人莫要嫌弃。这是俺娘在江南当厨娘时,驿站一个大官赏的。”
见傅惊梅似乎还是不信,他忙低声说,“俺娘说就是那个江大人赏的!”
姓江的官员很多,但在民间声望最高,能被称为“那位江大人”的,除了江陵外不作二想。
身后传来银铃似的女声:“您莫要说笑了。江大人平生只用红丝砚,从不用别的。想是令堂弄错了吧?”
裴柔之款步上前,笑盈盈地接过砚台又看了看,“确实是花泥砚。”
小满爹憋红了脸:“俺不会对恩人撒谎!这砚台确实……”
说到这,他自己的胆气先泄了三分,迟疑地吞吐起来,“俺娘是这么说的……”
小满的奶奶烧菜的手艺好,曾在江南的官驿做厨娘。一日驿站里住进个大官,彼时她已经怀有身孕,正打算辞了工回老家,听到人们说那大官就是赫赫有名的江大人。
小满的奶奶是个敢说敢干的泼辣性子,有日赶巧碰上了这位大人问起她拿手的茄煲,便壮着胆子和大人讨赏,说是想讨个大人的文房用品,让未出生的孩子也能沾沾文曲星的福气。
江陵很宽和,竟然真的一口应下,转头从书房中拿出方砚台赠与她。而后小满奶奶兴高采烈地辞工回家,不久后却听到这位大人病逝的消息,伤心了很久。
“俺不是读书的料,上了几年学就回家帮着种地了,埋没了东西。”
小满爹抬起头,脸上充满希冀,“恩人,您千难万难救了俺闺女出来,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求您一定要收下啊!”
事涉江陵,傅惊梅也有心想要弄清楚,不再推辞:“好吧。可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你这砚台挺值钱的。如果你想我收下,那我必须按照市价买。”
不管男人的推拒,傅惊梅不由分说地从口袋里拿出一锭金子,隐蔽地塞进男人手中:“把日子过好了,小满也会开心的。”
晚上躺在从村里买来的板车上,傅惊梅拿着砚台端详起来。
小满爹知道的不多,毕竟她娘和江陵也只是一面之缘,又时隔这么多年,翻来覆去也就是那些说辞,再吐不出新的东西来了。
“你觉得这事是真的吗?”大虎用尾巴扫她的脸。
“谁知道呢。”傅惊梅叹,“这么个穷乡僻壤,确实难和江陵扯上什么关系。但万一是真的……”
“万一是真的,就说明我外祖父的死必然有蹊跷。”
裴柔之斩钉截铁,“他一生只用红丝砚,早年还曾写文斥花泥砚穷竭民力,庸俗不堪。书房里又哪来的花泥砚?”
“说不定是驿馆摆的呢?”大虎嘟哝。
裴柔之轻嗤一声:“我外祖是何等样人?驿馆的东西也拿去乱送?”
“你到底想说什么?”霍伯彦不耐烦了。
“外祖死前一定见过什么人,花泥砚应是那人送来的。”
话虽如此,可仅凭着一个砚台能查到什么啊。怎么看都是个再普通的不过的砚台样式,除了料子好,实在没有可取之处。
样子平白无奇,刻字千篇一律。想来当年江陵能随手送与一位普通妇人,也不可能是留什么玄机在上头。
傅惊梅能想到的,裴柔之当然早就想到了,所以她也只是拿着那砚台发狠。
“先别想了。”最后还是前面赶着驴车的霍伯彦说话了,“明早就要进城,到时候和小毒蜂他们会合再说吧。”
从修家庄跑出来,傅惊梅他们兵分两路,约定在雨光城会合。没想到半路平生不少波折,比预计足足晚了十几天。
现在傅惊梅都不敢照镜子,他们几人路上风餐露宿,夜奔晓行,个个折腾得不轻。连出门恨不得八抬大轿撒花瓣的裴柔之,都看起来灰头土脸的。
等进了城,第一件事必定是先好好洗个澡,傅惊梅擦了把脸,努力把那些不愉快的事抛在脑后。
雨光城并不算大,也不如何繁华,唯一有些名气的是鸭油酥烧饼。傅惊梅连着往肚子里塞了四五个,才舒服地泡在热水里,简直有种再世为人的幸福感。裴柔之则异常沉默,心事重重地往身上撩水。
傅惊梅安慰她:“先不说那个砚台的来历是真是假,哪怕是真的,也没准只是个巧合。你别想太多了,反而干扰了调查方向。”
裴柔之让整个身体彻底埋入浴桶,闭目长舒了一口气:“线索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有一条,怎能轻易放过?”
傅惊梅也没话说了,这件事查到现在,实在是有点走投无路的感觉。她们大费周章地跑去江南,其实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彼此心里都没底得很。
“你想从哪里查起?” 傅惊梅问。
又是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裴柔之最终还是给出了答案。
“先去查查卷宗吧。”
四十多年前的事,纵使江陵的死在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到了如今,那些人和物大多已不可察。何况其中内情复杂,多方势力遮掩下哪怕查出了什么,也多半是烟雾弹罢了。
只是江陵偌大名声,又是朝廷重臣,卷宗中总不会毫无记载。与其兴师动众地四处找人,不如去看看当时的卷宗,兴许还能窥得些许端倪。
计划已定,又停留了几日与小毒蜂等人会合,傅惊梅和裴柔之伪装成前往江南投奔亲戚的年轻夫妻,一行人径自往江南去了。
他们这边有惊无险,另一边的秦牧日子却很不好过。
他觉得自己最近大概是流年不顺,先是因为莫名其妙的祥瑞被迫进京不说,连女儿肚子里的皇孙都没保住。回来后又被一个小小商人咯了牙,折腾出扰边的麻烦。到了现在,更是毫无缘由地被裴家咬住。
裴家的阵仗全然不似从前的小打小闹,连秦牧这样见惯风雨的人看了都有丝隐隐的心惊。只不过他也不是吃素的,很快便找到了事情的缘由。
一想到多年来苦苦寻找的线索就藏匿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大摇大摆地在北地扬名,秦牧就气得连着几天无法入眠。
最折磨人的,不是遍寻不得,而是只差一步却生生错过。这种巨大的落差足够将任何一个人逼疯。秦牧甚至想要不顾后患,派人屠了那个看似鸟语花香的修家庄。
可他不能。
如果裴淑手里真的有那东西的线索,激怒她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那女人能诈死逃出来,其心机手段都不能小觑,修家庄是他们手中为数不多的把柄,一定要好好攥牢了才行。
“夫君,折子又被打回来了。”郭芩的眉间全是忧色,最近日夜熬着,她也瘦了一大圈,“江南那边已经有流言了……”
“这些年我身上的流言还少吗!” 秦牧心浮气躁地打断她。
“可这次的流言……”郭芩看了眼丈夫的神色,咬了咬牙,“是说咱们克扣朝廷军饷,瞒报死亡的兵士。”
秦牧心头巨震:“裴家是怎么……”
他仿佛一瞬间明白过来,恨得一脚把脚边的炭盆提到一边,转头在屋里找刀,“是裴淑那个贱人!”
吃空饷的事,除了极个别自己人,就只有当初的武安侯知道。裴淑又是他的儿媳,这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儿!
事是裴家散出去的,可递消息的一定是裴淑!必须找到她,越快越好,绝不能让她落到裴家手里!哪怕为此惹了圣怒,他也管不了了。
这么多年,他早已忍无可忍,横竖皇上打得本就是过河拆桥的主意,既然迟早都要翻脸,他便也不再周旋下去了。只要得到那样东西……
秦牧的眼中满是疯狂与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