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公他们怎么去了这么久?”
石头村里,人们聚在一起,守着火盆和干艾叶等候。村子做的营生并不光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为了驱散“送嫁”的晦气,人们都要用艾叶水洗脸后跨火盆。
这条路村里人走了很多年,因此即使久久不见人归来,也更多是不耐烦的牢骚。大半夜的,他们早已等不及回去睡了,加上村里才走水不久,众人忙着修缮都是精疲力竭,只盼等交完了货,便有钱重新收拾起家当。
男人打了个哈欠,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
闭眼歇上一会吧,就一会,他这样想着,坠入了香甜的黑暗。
一个、两个,空气中仿佛飘荡着睡魔的咒语,人们一个接一个闭上了眼睛,鼾声大作,整个村子终于陷入沉睡。
“这些人留给你们处理了。”傅惊梅向着祠堂跑去,使劲推开香案,露出那个沉重的铜盖子。没有耐心去开什么锁,她抽出枪就是一梭子弹过去。
“有人吗?”她对着择人而噬的洞口的大喊。
下面没有声音,仿佛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地窖。
傅惊梅心里一沉,二话不说地扣紧了□□,却并不急着下去查看情况。万一下面还有村民看守,岂不是自投罗网?
“有人吗?” 她又问。
依旧没人回答,傅惊梅想了想,掏出腰包的药粉,一闪身对着洞口撒了下去。这种药粉是小毒蜂手中最稀罕的蒙汗药之一,要是被他看见这堪称败家的用量,非得心疼得当场晕过去不可。
估摸着时间,就算里面有埋伏应该也撑不住了,傅惊梅这才小心地掏出丸药含在舌下,举着蜡烛小心地走了下去。
台阶并不长,双脚再次站上地面时,傅惊梅已经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这是个幽暗而窄长的地道,两侧厚实的砖墙沉默地组成一个个监牢,无声地排列到地道的尽头。
傅惊梅听见自己吞口水的声音,这么多囚室……得关过多少人啊……
“你怎么不等我就下来了?” 身后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吓得傅惊梅一激灵。
“大虎呢?” 她问。
“小孩那边呢。”
除掉了核心成员后,剩下的人怎么处理就是个很棘手的事了。与其自己乱下决定,不如等到把地牢里的人救出来之后,直接让受害者指认。
无论如何,傅惊梅都已经决定了,这件事了结后要消除所有人的记忆。尤其是村里的小孩,他们还没有卷进去太深,忘掉了还能开始新的生活。
有了霍伯彦的陪伴,阴森的地牢瞬间不可怕了。傅惊梅一边向前走,一边举起蜡烛查看每一个囚室。
墙壁上斑驳的抓痕和血迹明白地昭示了主人的命运,傅惊梅看着那一间间空着的囚室,嘴里发苦,不知是该庆幸没有新的受害者住进去,还是可惜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
“这里。”霍伯彦出声唤她。
他面前的铁栏后,是一个蜷曲的瘦小身影。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整张脸,脏兮兮的脚裸露着,双手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整个囚室散发出着刺鼻的酸腐臭气。
门被锁住了,傅惊梅下意识掏出枪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掏出个小小的工具包。
“伯彦,上亮子。”
霍伯彦将蜡烛举得近了些,傅惊梅开始用铁丝和铜针尝试着开锁。
“你什么时候学会的?” 霍伯彦很惊讶。
“跟着田三手学的,这不就用上了?”
技多不压身,傅惊梅这年纪练功夫太晚,也没那么多时间练习,所以主打的就是个在多不在精,有事没事的就和身边的人学一点,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大用。
她拽开铁门,快步走了进去。地上的姑娘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她似乎处于极度的恐惧中,无意识地轻轻发着抖。
“先带她出去吧。”傅惊梅起身,瞥见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上面还有黑褐色的血迹。
那些大概都是曾经被囚困在此的女子留下的。她闭了闭眼,没有再看。
回到上面时,大虎已经把一切处理干净好了,正摊开肚皮躺在那里,往外面掏东西。裴柔之则拿着个不知哪来的葫芦瓢,正在往尸体上面浇着桐油。两人配合默契,看起来是毁尸灭迹的好搭档。
他们收拾出一处还算干净的屋子,将那个刚救出来的女孩放在床上。傅惊梅捏开她的下巴,往嘴里塞了一粒药丸,等着她苏醒。
“她的情况不太好。”大虎指着另一边的床说,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孩安静地躺在那,没有任何要苏醒的迹象。
“那帮人给她喂的药太多了,脑子都坏掉了。” 橘猫叹了口气。
“醒不过来了吗?”过了很久,傅惊梅才艰涩地问。
猫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神色,终于还是不忍,“我可以施法让她清醒一阵,只是要透支全部的生命力。”
“如果不叫醒她的话……”傅惊梅不死心。
“她最多再睡个一周多,也得死。” 大虎的声音很轻。
傅惊梅只觉得身上的那股劲似乎一下就散了,颓然地坐下。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人要大费周章地给人喂迷药,而不是直接弄死了事。因为尸体放不了多久就会腐败,而迷药则能更好的“保鲜”。想到这里,她控制不住地干呕出声。
“你没事吧?”宽大的手为她顺着后背,动作生涩中带着忧虑。
傅惊梅摆摆手,强迫自己看向那张惨白的脸:“叫醒她吧,至少能交代个遗言。”
大虎感受到了她的情绪,猫尾巴轻轻勾了勾她的手腕,就要走上前去。
“等下。”傅惊梅阻止道,“我得让她走得干干净净的。”
铅华洗净,女孩露出原本的面目。嫁衣被脱下,取而代之的是少女们最喜欢的桃粉色绸衣。
“行了。”傅惊梅听到这两个字从自己嘴里说出。
橘猫走上前,把爪子搭在女孩的额头上。刺目的金光闪过,女孩的睫毛动了动,似乎感受到了光线,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啊!!!”女孩像受惊的虾那样弹起来,好在傅惊梅等人早有准备,将她牢牢按在床上。
但这无疑加重了女孩的惊恐,她大声嘶喊着:“放开俺!你们这些畜生不得好死!娘!爹!娘!”
“姑娘!姑娘!”傅惊梅大声喊着,试图让她冷静下来。但这没有半点用处,肩上反而吃她一拳,身子登时麻了半边。
“小丫头!我们是来救你的!”大虎忍无可忍,自己的铲屎官只能自己打,小猫咪的尊严不可挑衅。
女孩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僵硬地转动着眼珠,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身处于幽暗的地牢之中,声音卡在嗓子里。
感受到手下的肌肉慢慢软化,傅惊梅松了一口气:“别怕,你安全了。”
“那些人……”
“都死了。”傅惊梅说。
女孩的喉咙中发出古怪的“嗬嗬”声,她像是不认识一般打量起自己的手脚,突然捂住脸,发出兽类长嚎般的哭声。
……
“你还有什么话,什么心愿,都可以说出来。我会尽力。”
听到自己大限将至,女孩的反应异常地平静。甚至可以说,在最初的失控后,她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现在知道了另一个女孩也被救出来,腮边的梨涡浅浅漾了出来,是个释然的笑。
“她是俺堂妹,有劳恩人送她回家了,谢谢。”她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神却清亮。
从女孩的叙述中,傅惊梅知道了很多。包括她家的住址、怎么被村人抓住迷晕,以及她的名字。
她似乎想抓住有限的这点时间,将自己还未来得及铺就的一生细细道来。
“小满,你想吃点什么吗?” 终于不忍心,傅惊梅问。
女孩有些羞赧:“俺……俺有点想吃馒头,白面的大馒头。”
似乎觉得自己的要求很过分,她小心翼翼地抬眼,飞快看了一眼傅惊梅,“春节,俺娘蒸馒头。白胖胖的,远远能闻见香味……很贵吧?那……那俺不吃了。”
她的头发枯黄,像把稻草软塌塌堆在肩头,对着傅惊梅扬起个讨好的笑。
傅惊梅强忍着眼底的酸意:“不就是馒头吗?你等着。”
她起身在大虎的肚子里摸索起来,端出一大笼白馒头,还散发着刚出锅的热气。接着,她又一口气拿出了各种肉食和打菜、江南的点心、百越的荔枝,满满摆了一桌子。
小满张大了嘴看着,末了问:“恩人……你是神仙吗?”
没等傅惊梅回答,她又高兴起来,“恩人一定是神仙,不然怎么知道俺在这里呢?真好,俺见过真的神仙了,以前只看过戏台子上的。”
小满双手珍惜地捧起松软的馒头,大大咬上一口,幸福得双眼眯起:“真香,跟俺梦里的一样。”
她并没有看那些精美的菜肴,而是狼吞虎咽地连吃了三个馒头,这才对傅惊梅道:“恩人,我好困啊。”
傅惊梅听到这话,心中刺痛,下意识躲开她的目光:“上床躺会吧,休息好了再吃。”
小满看着她,忽然笑了。她不再追问,乖巧地上床,拉起被子盖到了下巴。
“恩人,人有下辈子吗?” 她突然问,带着无限的向往与眷恋,“俺娘总说,俺是她上辈子的小冤家。你说,俺下辈子还有机会见到俺娘吗?”
傅惊梅咬着后槽牙,竭力用平静的语气安慰她,“有的。”
“那就好。” 她笑了,慢慢闭上眼睛,絮絮叨叨地低语,“那恩人的恩情,俺下辈子一定要报。”
女孩不再说话,只有越来越衰弱的呼吸声。空气像是有了重量,压得人直不起腰来。
突然,床上的女孩猛然抽噎出声,发出长长的倒气声:“俺不想死啊!娘!娘!”
傅惊梅猛然回头,想要握住她死命前伸的手,可女孩已经软倒下去了,小小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却在人心上砸出闷响。
“惊梅!”
“巽卿!”
“老傅!”
两人一猫七手八脚地冲上来,傅惊梅这才发现自己瘫坐在了床前的地上,脸上冰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