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家的新家主得到消息时,手一抖,浓稠的墨啪嗒滴落,毁了画上好端端的梧桐。
裴淑没死,她落在秦牧手里了。
这个消息宛如巨浪,直接拍翻了刚平静不久的裴家,在族老中引发了空前的恐慌。
“孽子!孽子!”老人喘得像个破洞的旧风箱,指着满脸不甘的儿子,“滚下去!去办!”
年轻人并不理解父亲的愤怒,在他看来,裴淑假死改嫁,不过是族中小辈的一桩丑闻罢了。他们这样的人家,内里的龌龊龃龉从来不少,何以这般兴师动众?
老人看着儿子敢怒不敢言地行李退下,这才扶着桌子颓然坐下,长长出了口气。
裴氏一族中,凡是经年的老人,心里都搁着件事。这件事,让他们对江蛾绿那个外室睁只眼闭只眼,还是这件事,让他们始终都暗暗观察着裴淑。
一年年过去,这个女孩从玉雪可爱,幼年丧母的庶女,长成名动京城的佳人,他们始终没有获得任何想要的信息。或许她真的毫不知情,他们渐渐这样想。
既然她的价值只剩下才情和容貌,那么嫁给谁也不那么重要了。族老们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样一个小女孩身上。
没有家族支撑的女子是走不长远的。所以裴淑的死讯来得比预想早,却并不如何令人惊讶。
直到今天。
陈年往事涌上心头,平日里含饴弄孙的老头们再也无法平静。如果真是他们所想的那样,秦牧无疑是发现了什么,才会让她假死藏匿。
万一被对方抢了先……
他们不敢再想,既然如今已经落于人后,能做的只有把裴淑挖出来。
不巧的是,秦牧也是这样想的。
得到消息后,他立刻派人去修家庄抓人。怎料平时门户森严的修家庄此刻门户洞开,任由他们进庄搜查。
他们正狐疑,城门守卫却战战兢兢地来报,庄主夫妇和一干人等早在清晨便出城了。
半天时间,那也走不了多远。秦牧顾不得多想,两个儿子各自带一路,他自己带着主力,向不同方向追去,势要在裴家之前把人找到。
地面上的世界兵荒马乱,被满世界搜寻的一行人却在地下缓缓行进着。
”这地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累死了!“ 大虎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仅容一人通行的地道太过逼仄,在这样密闭又幽暗的环境中,五感的刺激重复而单调,让时间也被无限延长。
傅惊梅也是第一次走这个地道,实在给不出回答。但是手里的第四根蜡烛已经快到尽头,想必也不会太远了。
“也不知道锦绡她们会不会被抓住。”
对驾着马车吸引注意力的同伴,她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担忧。
“怕什么?他们几个都是跑江湖的,换了衣服往人群一钻,保管谁也看不出来。” 大虎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走了不走了!”
霍伯彦揪住颈皮将它提起来,像随手拔起一根萝卜,甚至还抖了抖它身上的土。赶在猫大叫之前,将它放进身后的背篓:“待好了。”
猫嘴里不知道嘀咕了些什么,总算没再抱怨,不一会便从篮子里传来了响亮的呼噜声。
这样走着也是无聊,几人索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没一会,话题就拐到了此行的目标上。
“你想从哪开始查?”
这个问题困扰傅惊梅很久了,江陵此人名气极大,可偏偏对他的死说法不一。
民间百姓大多都说他是积劳成疾,在官驿熬夜处理公务,一睡不起。这还是靠谱一些的说法,还有很多根本就是神话故事了。什么夜半望月,被仙子接引成仙的,诸如此类,不在话下。
这类酷似小道八卦的信息当然是没有半点帮助的,但它至少证明了一点—— 江陵在民间的声望很好。唯有具备传奇色彩的人,大家才总是更愿意相信其死亡亦具有传奇性。
“驿站吧。”
裴柔之的回答有些出人意料,连身后的霍伯彦也轻轻“嗯?”了一声,
江陵去世的驿站还在,不仅在,还大肆修缮过,成了不少文人打卡的热门景点。本以为裴柔之知道些另外的隐情,谁知竟是从头入手。
“我外祖都离世四十余年了,有什么痕迹也都找不到了。”
裴柔之也很无奈,外祖的死因一直是个谜团,母亲在裴家近水楼台,查了一辈子尚且没有结果。到了自己更是难于上青天,若是没有大虎的能力,她连这个念头都不敢有。
“别灰心。只要你记得具体的时间,让大虎重现场景,或许能找到点线索。”傅惊梅安慰道。
几人说话的工夫,便见前方恍惚间现出了针尖大的光点,顿时都鼓舞起来。加快脚步下,没多久那光点就越来越大,直到化为刺目的日光包裹全身。
“这里是?” 裴柔之嫌恶地拍去头发上的土,这才有空四下望去。
他们方才钻出的洞口位于某个小丘的下方,被过人的杂草挡得十分严实。举目四望是荒无人烟的野外,几棵干巴巴的小树疏落地环绕四周,脚下是蓬乱的干枯灌木枝干,稍不注意划伤就是个口子。
“离平凉不远。”霍伯彦从树上跳下来,肯定道。
平凉城是北地最穷,也是人口最少的城市,虽还没有脱离秦牧的势力范围,但也勉强算得上安全了。
查看过周围没有异状,几人也不敢耽搁,找准方向一经往南去了。连娇弱的裴柔之也没抱怨,走到脚上出了血泡也一声不吭。
晚上只能露宿荒野,好在有大虎这个便携百宝箱在,他们食物和水源都不必操心。若不怕留下痕迹被对方追查,傅惊梅甚至想搭个帐篷。
第二天一早,霍伯彦将火堆边被熏得发黑的石块丢开,又将火堆余烬清理干净。拿了根枝条在地上画了几道,指给众人看接下来的路。
“再走一天,到了平凉远郊租个驴车。继续往南就要过江,这个时节江上走不了,只能往东走……”
大虎用爪子点点“地图”:“这都什么鸟不拉屎的破地方。”
“人越多的地方越危险。”
霍伯彦在这种事情上拥有百分百的决策权,纵使大虎不情不愿,也还是得服从。唯独苦了养尊处优的裴柔之,何时吃过这样的苦楚?偏她硬是咬着牙没叫一声,实在让人于心不忍。
“下个村子咱们就进去吧。” 将望远镜还给霍伯彦,傅惊梅忧心忡忡地看着小姐妹。
脚下发软的裴柔之,简直像是走在刀尖上的人鱼公主,鸦黑的鬓发被汗水浸透,贴在苍白的脸颊上,罕有地狼狈。
“再走一个村子。”她还是坚持。
“别硬撑,再累病了。”
傅惊梅蹲在地上,嘟嘟哝哝地把大虎摊开,从猫肚皮上里掏出一套一套的衣服鞋子。这都是提前备下的庄户穿着,配合着几人狼狈的样子和大虎的幻术,绝不会穿帮。
几个时辰后,石头村的村口出现了一对普通的庄户夫妇,旁边还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猎人,背篓上盖着块毛皮。
一回生二回熟,做这种坑蒙拐骗的事,傅惊梅已经很有经验了。她搀扶着裴柔之上前,对着一个挑水的大婶叫了声“这位姐姐”。
大婶被哄得眉开眼笑,一见是对年轻的小夫妻,很是干脆地带人进了村。
“妹子,你们是哪个村的呀?怎的之前没见过?” 大婶好奇地打听起来。
乡下做农活的妇人,身上的汗泥味本就百般难忍,如今一张口便是葱蒜味道,裴柔之再也忍不住,干呕起来。
不动声色地将她扯离,傅惊梅随口瞎编:“姐,我媳妇有了身子,想带她回娘家好生养着。怎生半路毛驴害急病死了,还是小舅子带着我们一路来了这里。”
大婶看了眼猎户打扮的高大男子,目中生出几分忌惮,打了个哈哈,不再问了。只是她的演技实在有些拙劣,傅惊梅和霍伯彦飞速地对了下眼神,都觉得对方热情地十分可疑。
大虎也在识海里传话:“要不还是走吧?她没安好心。”
望了望天边妖异的紫红色晚霞,傅惊梅摇摇头:“柔之这样是走不了了。他们要真想怎么样,我们就是走了也会被追上。不如留在这,看看他们要玩什么把戏。”
安顿好虚弱的裴柔之,又给她血肉模糊的脚上了药,傅惊梅才说起了察觉到的异常,末了安慰道:“别担心,你好好歇着,万事有我和伯彦呢。”
“你胆子也太大了……”裴柔之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们走……我没事……”
“你躺下你躺下。”
傅惊梅把她按回柔软的床铺,趴下咬耳朵:“等我们给你弄个驴车,就不遭罪了。”
晚上,之前的大婶给他们送来饭菜,傅惊梅将铜板递过去,看着她走了才关上门。一回头,霍伯彦和大虎已经围着陶碗闻味道了。
“加料了?” 她问。
橘猫伸出舌头舔了舔。
“喂!别乱吃东西啊!”傅惊梅急了。
“呸呸呸!”
橘猫一脸嫌弃:“什么玩意儿?又苦又酸的。”
眼看着霍伯彦也伸出了筷子,自家宠物要翻垃圾吃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傅惊梅急忙把碗拉开:“你俩别闹了。”
橘猫咂咂嘴:“老傅,好像没毒。”
说完,橘猫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