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被徐徐展开,青金山水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神秘的微光。
裴柔之眸光不定地踌躇了半晌,神色终于定下:“把西洋烛台拿给我。”
几人在一起朝夕相处这么久,都已彼此了解。大虎没有多问,从肚子中摸出个造型华丽奢靡,充满异域风情的金烛台,在上面插好一排蜡烛。
霍伯彦曾经说过一种草原王族传信的秘法,用牛乳在纸张上写字,收信人拿到后将纸张放在火上烘烤,便能显现出字迹来。几人闲来闲聊时,时常说些自己知道的趣事秘闻来听。裴柔之有此一举不足为奇。
“巽卿,来帮我。” 裴柔之一边说,一边轻手轻脚地抬起画轴的一端。
傅惊梅不敢怠慢,有样学样地帮忙,小心地将画悬空架在那蜡烛上。
两人控制着高度,既不让蜡烛的火苗燎到裱封,又要保证热度能传递到画上。傅惊梅胳膊都举酸了也不敢动,裴柔之更是将呼吸放到最轻,像是怕画被吹跑了一般。
橙黄的烛火渐渐将纸张熏出些暖意,画面的留白处仿佛薄透的蛋壳。
“快看!”裴柔之急促地轻呼。
画上,茅屋中两人相对而坐。一人衣饰容貌历然,另一人唯有双靴子显露。此时此刻,那双靴子的空白处开始缓慢浮现出浅咖色的线条。随着温度越来越高,若隐若现的痕迹越来越清晰,蜿蜒纠缠成一个完整的图案。
那是男子衣袍的下摆,普普通通的样式,没有常见的云纹,亦没有丝毫缀边。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那上面的图案,早已比任何东西都更能表明主人的身份——一条怒目圆睁的五爪金龙。
画中的人,是皇帝吗?不,能与江陵相对笑谈……
“是先帝。” 裴柔之的声音喜怒难辨。
傅惊梅的背脊忽然爬上痉挛般的战栗,这整件事就像是一个滑坡,你以为往前走会平稳落地,却只是滑下更幽暗的深处,不见底的洞穴中吹出战栗的腥风。
江陵和先帝的关系,在大梁朝是一段美谈。少年相识相知,风雨同舟开创盛世,即便放在历朝历代的史书中也是令人称羡。即便在他们相继离去几十年后,仍有不少文人慨叹于这一场君臣相得。
故事太美好,以至于江陵最后的暴毙,也被人们的想象披上了美化的薄纱。唯有江蛾绿生性倔强,执意要查出父亲的死因,搭上了一生。
江陵是被人所害,这件事在老牌贵族中不是秘闻。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谁都可能动手。可正因如此,是谁动的手其实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死了,而大多数人对此乐见其成。
多年来,只有极个别了解内情的人,不懈寻找着江陵的秘密。
这个秘密必须足够大,足够重要,足够在今天也影响朝局的走向,才能让秦牧与裴家都如附骨之疽般紧咬不放。
画上的痕迹很快便重新隐没下去,便如同空气中无言的沉默。
事情到这里已经很清楚了,多年前先帝与江陵曾经来过这里,走后将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唯有一幅先帝的画作留下端倪。
江苔枝幼年必定看过这幅画,长大后从某种途径知道了其中的内情。
彼时她远走塞外,却不愿真相从此埋没,于是凭借记忆重新临摹,再现了当年的画作,并用草原学来的秘法隐去画中人的身份,委托丈夫将它辗转送入胡不归手中。
傅惊梅很难透过漫长的时光,猜测那个早已离世女子的动机。
她那样决绝地离开了中原,却又终是不乏悲悯地留下这样一副画,向另一位受害者揭露真相。偏又不肯明说,而是遮遮掩掩,实在矛盾异常。
或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想要让真相重现于世吧。
江陵在先帝走后,独自一人重访西南。之后就有人屠杀了胡不归一族,想尽办法掩盖红木匣的下落。这一切很难解释为单纯的巧合。
既然先帝与江陵来过这里,那有没有一种可能……这里才是红木匣的起源?
匍匐在脚下的沉默山体,麒麟山的种种异状、红木匣引起的血雨腥风、江陵离奇的死亡……众人都没有说话,哪怕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为可能要面临的种种感到窒息。
“找不到线索,大爷我就不走了!” 大虎愤愤道,“我倒要看看这破烂地方有什么古怪!”
掘地三尺的搜索开始了。
这附近荒无人烟,不用担心搞出大动静让人发现。几人分工明确,大虎负责盯着龙桑等人封山进行警戒,裴柔之则搞来了附近最近几个县的县志,开始寻找线索。傅惊梅和霍伯彦一组,带人进行地毯式筛查。
在这样枯燥而毫无头绪的寻找中,不知何日起,清晨石上的白霜开始凝结不去,厚重的铅云在头顶盘踞不散。
“大人,恐怕要下冻雨了。”龙桑忧心忡忡地提醒。
西南地区,冬天下雪的时候少,多数都是冻雨。如果说下雪时物理攻击,那么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则是无孔不入的化学攻击。习惯了火墙火炕,继续留在这里实在是件考验意志的事。
何况,霍伯彦也不同意继续找下去:“整座山都翻遍了,什么都没有。再待下去,冻雨会让路上湿滑泥淖,很危险。”
如果只是自己,傅惊梅并不在意这些,有大虎肚子里的存货,她完全耗得起。可她毕竟是众人的主心骨,总得考虑其他人的安危。
“先别急,你们看这个。” 裴柔之打断她的沉思,指着泛黄纸页上的一段话。
“先南晋灭而天下乱,有兵祸,人相食。而后梁主立,平中原一十三州。西进徙临,遇祥瑞,言其有人主望,遂北伐得定天下。”
“什么乱七八糟的!” 勾勾画画的繁体字对大虎实在很不友好。
傅惊梅却抓住了重点:“西进,遇祥瑞?该不会就是这里吧?”
“这个县所属的范围离这里很近,而且这本县志的记录时间是乾元三年。也就是大梁建立的第三年。”
裴柔之提醒大虎,“你不是说麒麟只在天下局势大变,运势钟于一人的时候出现吗?这不就是了?”
百余年前,前朝覆灭,整个中原大陆陷入了胶着的战争,民不聊生。彼时大梁的开国皇帝雄才大略,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官一路逆袭,奠定了大梁的百年基业,堪称某点男频爽文模板。
县志中微不可见的三个字,为众人心中摇摆不懂的天平加上了最后一记砝码。
裴柔之顾不得眼睛的酸胀:“动荡中新生,正应了□□屯的卦象。我们得继续查下去。”
到了这一步,即便大虎什么都没感觉到,也不得不被充足的证据说服:“这不是见鬼了吗?真有这么强大的麒麟,我不可能感觉不到啊!数百年时间对你们人类来说很漫长,对我们不过是一瞬间。”
“有没有可能它隐匿了自己的存在呢?”傅惊梅问。
“不可能。”大虎把头摇的像电钻。
刚刚有了点进展,又是个死结。处处碰壁,又处处逢机,实在是搞心态。几人一起走出帐外,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清醒头脑。
山下昂林江浊浪排空,卷着水草和苔藓气息的江风掠过两岸山林,所至之处,树木尽皆披拂。
“峡谷的风就是大啊!正适合热点小酒。” 大虎叨叨。
傅惊梅无奈笑笑,摇着头跟在后面往帐子中走去,突然,她的脚步一顿,身形停在原地。
“怎么了?”身侧的霍伯彦敏锐地察觉到异状。
“伯彦,山里那个大裂缝,咱们是不是还没去过?”
霍伯彦眉目一紧:“你是说那里面……”
“柔之!柔之!”傅惊梅朝前面大喊,激动地和裴柔之说起自己的猜想。
之前胡不归父子提起过,这附近曾经发生过一次地震,硬生生将山体震裂了,所以得了笼头山这个名字。
那个裂隙傅惊梅等人也看到过,来回搜查至少经过不下十次,但谁也没想过下去查看什么。原因无他,实在是太陡峭了,几乎就是直上直下的两道崖壁,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看得人心里发虚。
但福尔摩斯不是有句话说,排除一切不可能的,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么?整座山都快被他们翻过来了也没找到头绪,唯一剩下的,只有这个裂缝了。
傅惊梅哆哆嗦嗦地站在离裂缝四五米远的地方向下望去,只一眼便觉得腿肚子打起了抖。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的一男一女,蛛娘正仔细地检查着软丝索和安全扣,霍伯彦则气定神闲地摆弄着那个傅惊梅准备的“降落伞”。
这种高危任务只能专业人员来做。傅惊梅也只能再三嘱咐他们只去探路,绝不能冒进。下的时候也要一点点下,不要吝啬火油和药粉,如果有情况立刻拽绳子,上面的人会立刻用轴承将他们弄上来。
霍伯彦听着她絮絮叨叨,眼底不觉便带了暖色,趁着傅惊梅不备用力捏了一下她的脸,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学男生。
一切准备就绪,霍伯彦和蛛娘戴上包了草药的面罩,检查好身上的器具,对众人比了个向下的手势后,缓缓下降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