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装着事，再妖艳的歌姬、再香醇的美酒都无法让饴糖李安睡。次日一早，他就坐在正堂翘首以盼。

日晷上的针缓缓挪动，屋内的气氛越来越令人窒息，饴糖李的脸色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了，他焦灼地一脚踢翻小几，上面的茶具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再派人去看！” 他大吼。

侍女像是得了大赦，跑得仿若有恶鬼在追，刚出院门便迎面撞上面如土色的小厮。

“老爷！老爷！不好了！”小厮凄厉的喊叫响彻庭院，“客栈说……客栈说他们两天前就退房走了！”

“你说什么？！” 饴糖李霍然站起，翻涌的气血让他眼前发黑，明明阳光和暖，寒冷却阒然攫住身体，几乎让他打起抖来。

小厮鼻涕眼泪都下来了，双腿打着摆子：“说是，说是什么也没留下，也没说什么时候回……”

再怎么蠢，走到这一步也应该知道自己是被人给骗了！所有不祥的预感都在此刻成为现实，饴糖李腿脚一软，毫无预兆地瘫坐在地上，茶水在衣摆洇开狼狈的水渍。

可他也不愧是闯过大风大浪的人 ，被人扶起顺了半天的气后，已然想起要尽快挽回损失。

“去……去把糖赶紧拆包了，找外面的铺子卖出去！快去！” 他抖着手大吼。

对啊，那女的是骗了他，让他白白存了这么多货在手里。可他到底也没损失什么不是吗？货还在自己手里，之前也赚到了钱。

不管怎么说，现在外面的糖价飞涨确实是事实啊，就算卖给外面的铺子要亏一些，可总得说来差价也并没到不可接受的底部。以他的家底，大不了勒紧裤腰带过个一年半载的罢了。

心下稍宽，饴糖李重新有了劲，张罗着家丁们去外面买糖，想要多少捞回些本钱来。然而等待他的，是个令人更加绝望的坏消息。

“什么没人买？你在说什么啊？” 饴糖李望着跪在下面，面如死灰的长随，觉得自己听到的每个字都是那样荒诞。

“老爷，没人买了！外面的商贩……呜呜呜……他们都不要。”

“怎么可能不要！外面缺糖都缺成什么样了！” 饴糖李几乎要被这可笑的言论弄糊涂了，“是不是哪个龟孙子吃回扣？要价太高了？不是都说了……”

“不是！”长随第一次打断了主人的话，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糖价……跌了。没人买了，他们都用上了白糖……”

“这一定是在做梦……” 饴糖李喃喃道，地上的碎瓷将他的手扎得鲜血淋漓，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咕咚——”

“老爷！快来人呐！”

院子中响起仆人们无助的叫喊，李府陷入彻底的混乱。

此时的傅惊梅等人已经离青溪城很远了，累了一整晚，这时众人都窝在车里打盹，只有裴柔之和大虎醒着。

“今晚别停了吧？连夜赶路也好早点走出是非之地。”裴柔之轻声和橘猫商量。在这种事情上，她总是格外谨慎。

橘猫闭眼感应了一会：“照这个速度，天亮就能赶到下一个大城。到了那里就有船了。”

在江南忙活了这么久，众人都没好好休息过，这会实在是很想回到庄子里，舒舒服服地在小窝里猫冬。怎奈不久前收到消息，镇北将军秦牧一家已经踏上回程，皇帝还赐下厚赏，褒奖其守边之功。

这也是难怪的事，冬季的草原最为动荡不安，哪怕皇帝再怎么不情愿，也不得不为了自己的疆土安全考虑。北疆一日不宁，秦牧便一日不能动。想必皇帝也是如鲠在喉吧？

只是这样一来，傅惊梅等人倒是暂时不便回去了。众人之前在北地搅风搅雨，秦牧当时没有理会，说不准会秋后算账。

冯家的资产被她拆得七零八落，能吃下的都吃下了，吃不下的便搅合他们内斗自我消化。包括这次带着商会来江南走糖，也是为了让众人彻底成为利益共同体，防备着秦牧翻旧账。

等商会的人都站在自己这边了，那么秦牧就是再看不上她，也不会费心计较什么。毕竟冯远只是他的摇钱树，这个没了还有下一个。对于这种土皇帝来说，只要利益不减反增，那么是谁都无所谓。

尽管如此，傅惊梅依旧不愿冒险。正好红木匣那边的新线索也搁置了许久，总要去看看才行。于是众人凑在一起合计半日，都觉得不如直接去西南。那边有自己人，又远离北地和江南的纷争，是个避风头的好去处。

他们这边自在赶路，不忘一路上欣赏秋末的朗阔风光。那边青溪城中已经闹翻了天。

李府上下好不容易用参片救回自家老爷，饴糖李口歪眼斜，犹自不肯认命，挣扎着让人将他抬出去打探情况。

街上的情形已与几天前完全相反。之前趾高气扬的，如今绝望嚎哭、唉声叹气。之前低三下四的，如今走路带风，唇角带笑。

短短的一天，什么都改变了。海量的白糖以低价占据了市场，完全填满了供需缺口。苦于买不到糖的人们一夜之间占据了主导地位，那些北地商人们手中似乎有源源不断地货源，并且听说在不久之后的立冬，还会有新一批的白糖运到。

等那些疯狂囤积饴糖的老板们回过神，形势已然天翻地覆。他们的铺子前门可罗雀，即便偶尔有人上门，听到价格也不过是嘲讽一笑，拔腿就走。

两天前炙手可热的俏货迅速变得无人问津。

为了回本，老板们只好疯狂地降价。然而令他们更加绝望的是，如今即便是亏本卖，也依旧只能吸引来一些贪便宜的小商贩。白糖以其极高的性价比和便携干净的特点，迅速抢占了最具购买力的中端市场。

那些以为奇货可居，疯抬物价的老板一夜之间亏了个血本无归。屯得越多，亏得越狠，而其中的翘楚，饴糖李，则是几乎将全部身家都赔了进去。

为了买下那些饴糖，他甚至将手中的地都卖掉了大半，如今货全砸在手里，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府尹不再理睬他，白糖实在太赚钱了，镇北将军又返回北地，他正忙着和商会的人修复关系。山匪头子则更为直接，眼看着这只肥羊已经不行了，他们可不愿放过这最后咬上一口的机会。李府像是濒死的野兽，虽未倒下，却已吸引了大量食腐的蚊蝇。

“呸！要俺说就是活该！”

麦村人听后都觉得痛快，个个叫好，说着老天开眼。

“那他的地都卖给谁了？” 有人好奇道。

“谁知道呢？听说是个外地的大人物。”族长说。

“听说现在是个姓白的老爷帮忙照看着，不磋磨人，工钱给的也好。二小！二小！别耍了！去叫你三叔给咱村的爷们儿都说说！看谁乐意去！”

老人灵机一动，磕了磕烟锅，又想起了个赚钱的好法子。

“大伯，那个认亲的后生再没消息了？” 一个小伙子忽然想起了什么，砸吧砸吧嘴。

那人大方的很，在村里待了那两天没少请大伙吃饭喝酒，临走前还一家给了十文钱。听说族长那还收了银子呢，村里不少人都盼着他能再来。

“有啥消息？人家找的人压根不在咱们村。”老人瞪了他一眼。

可惜了，多好一后生啊，老人也有些难掩遗憾地摇摇头。临走前留了前修祠堂不说，还给村里几个想再嫁的寡妇、没爹娘的孩子出了聘礼和嫁妆。

别说是和他们麦村没啥关系了，就是真有关系，能做到这一步的也少啊。

傅惊梅自然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她从饴糖李手中大赚一笔，此刻正志得意满地坐在船舱中和裴柔之打牌。

此时他们已经进入西南地界，龙桑早已带着人在此接应。他们前往的笼头山一片区域山多而险，众人唯有坐船，即便如此也被江水颠得不轻。不少土生土长的北方人都趴在床上吐得昏天黑地。

这次来西南，不像从前那般扛着重担，加上刚刚发了横财，人人都多出些游山玩水的兴致。唯独来的季节有些不巧，天气冷了，倒没有什么花花草草可看，还平白添了晕船的考验。

外面江风阵阵，船身逆流而上，行得艰难。船舱中除了那些身子实在不适的人，其他人都聚在一起，饮酒吃喝，说话玩笑。

能被傅惊梅带来西南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心腹，一同经历过的风浪多了，有些不那么重要的细节也没必要瞒着他们。都说人多力量大，把事情说出来，没准一人一句也能猜出些门道。

“笼头山原先叫龙马山，听说是因为长得像个怪模怪样的马。后来因为地龙翻身，山被震裂了，远看着倒像马拴了笼头，就改叫笼头山了。” 龙桑和众人说起自己了解到的情况，基本和信中说的大差不差。

“我找当地的老人问了，都说那山上荒得很，什么都没有。后来我又找那附近的巫祝，有个老巫祝却和别人说的都不一样。她说那山原先不叫龙马山，而叫麒麟山，有很多五彩的小石头。”

“五彩的小石头？宝石？” 霍伯彦问。

“不是。就是普通的石头，只是长得好看。”龙桑也有点哭笑不得。

“这算哪门子的线索。”小毒蜂挠头。

“说不定真是线索。传说麒麟龙头，鹿身、马尾，背生五彩毛纹。”傅惊梅若有所思。

“…这世上真有麒麟吗？”霓裳忍不住问道,美目中满是向往，和前世迪士尼乐园门前的小女孩颇为相似。

其他人也面带期盼地看着她。

傅惊梅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她不由自主低头瞄了眼鼾声大作的橘猫。

有没有麒麟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