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语云,事不过三。
这已经是饴糖李和对方的第三次交易,而少妇开出的价格更是让他也觉得不可思议。市价加七成,这已经是个只有荒年才可能出现的天价了。
“大官人莫慌,实话跟您说了吧,妾身这糖的买家是北边的大人物,要多少银子也是有的。”
少妇嫩笋般的手指在男人衣袖上一勾,男人微微倾身,听见她耳语,“那位大人买糖有用,见不得光的。”
饴糖李纵然是草根出身,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对方都暗示的这么明白了,还有什么不明白了,当下精神一振:“娘子的意思是……”
少妇眨眨眼:“咱们的关系,我还骗你不成?除了那位大人,还有谁有这般气魄?”
饴糖李想起少妇交易的大手笔,已是信了:“那好,就依娘子所说。剩下的货娘子都拿走。”
“大官人这才是聪明人呢。”少妇水蛇腰一扭,轻巧避开男子的咸猪手,“一言为定。”
夜幕中,一车车的麦芽糖被悄然运到城外的庄中,临时雇来的大批长工被拘在此处,用大木勺刮着木桶底部的糖浆。另外有人抬出那些有着饴糖李标记的木桶,将其付之一炬。
粘稠的金棕色糖浆被倒入崭新的木桶,沉默的工人如黑夜中逡巡的黑影,驴车和骡车四散奔向不同的方向,香甜的气息被吹散在晚风中。
甜蜜的味道总能暂时模糊掉其中的危险,睡梦中的猎物还未察觉到诱饵中的铁钩。
“让一让让一让!”小厮费力地挤过人群,探头去看铺子外的价牌。他被上面的数字吓得不轻,一溜烟跑回李府,“老爷!老爷!糖价果然涨起来了!”
饴糖李正被手中的信弄得焦头烂额,听到这个好消息总算精神一振:“这么说那娘们说的是真的啦?”
那位漂亮小寡妇和他说过,她只是先行军,后面还会有别人再来采购。那位大人需要的总量很大,糖价一定会有个很大的涨幅。之前他还半信半疑,如今糖价在短短十日内一翻再翻,实在是令他不得不信了。
唯独令人懊丧地是,山匪头子不知如何得知了他从中赚了一大笔钱的事,写信前来要好处,开口就是一大笔。
另一个小厮跑来:“老爷,那位又来啦!”
下人们似乎都已经默认了霓裳会在之后进门,现在已然将她当作半个主子看待,加上她打赏向来大方,极得下人们的喜欢。
“快快,让进来!”饴糖李挥手。旁边的婢女不用他吩咐,已经去捧了府中新得的好茶。
这次少妇上门,饴糖李的手脚规矩了许多。面对着这样一个给自己的带来大好处的美人,暂时那点蠢蠢欲动也不是不能忍的。
霓裳深知他的心理,上来就丢出王炸:她要以原市价加十成的价格,收购一批海量的麦芽糖。
饴糖李被这个数字惊到,但有了前几次的经验,加上糖价确实在上涨,他已经认定这是自己更进一步的难逢时机。
他迫不及待问道:“还是老规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得到了霓裳的肯定,饴糖李兴奋地叫来管家:“新的糖做出来没有?”
管家苦着脸:“老爷,秋收都过了……哪还有新糖啊?”
发财的美梦被泼了冷水,饴糖李的水桶腰都被气得抖了抖:“那就去给我买!找那些农户买!”
管家支支吾吾:“现在糖价太贵……”
“边儿去!”饴糖李不耐烦听下去了,他决定自己亲自看看再说。
不过是月许的光景,市面上的糖价早已翻了一番,各个铺子前排了长长的队伍,四处可见唉声叹气的点心铺老板。
饴糖李亲自问了几家大铺子,得到的结果都令他无比失望,就算是这些铺子的货加在一起,也不够货量的十分之一。
就在饴糖李一筹莫展之际,他的贴身小厮却从一个歌女那打探出了些好消息。
听说,青溪城四周的一些富裕的小地主们听说饴糖行情正俏,便自家炼制了不少好货,想要运到城中散卖。此时这些人已经到了城外,若是饴糖李再不抢先拦住,怕是明后日便要进城了!
想吃冰天上就下雹子,饴糖李哪还顾得上别的,立刻点好人手风风火火地向着城外而去。
顺着歌女口中的地址找了过去,遥遥望见一帮戴着草帽的脚夫躺在日头底下,饴糖李下了马,也顾不得自持身份了,上前问道:“你们管事呢?”
“甚管事?” 脚夫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别装了,我们老爷都知道了!”小厮上前,趾高气扬扔给对方几枚大钱,“你们不是要到青溪城买糖吗?我们老爷,饴糖李,听没听过?”
脚夫顿时惊慌起来。眼神游移着打哈哈:“甚……甚卖糖?俺不知道。”
“行了!”饴糖李不乐意再和他费口舌,“叫你们的头出来!”
脚夫犹豫了一会,又偷偷看向那些面目凶恶的家丁,捡起地上的大钱一溜烟跑远了。不一会,一个衣着还算得体的男人唯唯诺诺地走过来。
饴糖李一看做主的来了,立刻拿出那股惯用的强势态度:“你们有多少糖?大爷都要了。”
男人像是被吓到了,瑟缩了一下才结结巴巴道:“那……那价格……”
饴糖李皱眉:“说!”
男人的声音低不可闻,但还是报出了个数目。
饴糖李倒抽了一口冷气,但转瞬他又冷静了下来。现在糖正紧缺,除了这些人,自己又去哪里找来足够的货来填那笔大单?
价格是贵,可城里的糖价若是继续涨下去,没多久也不止这个价了。何况拿下来后自己倒是还有五成的赚头,也是相当不少了。
拿定主意,饴糖李不再迟疑地敲定了这笔交易,又带着人扫荡了其他几处类似的“据点”,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心满意足地返回府邸。
累得瘫在马车上,饴糖李撩开帘子看着那些苦苦排队等待的小商贩们,嘴角划出个志得意满的笑来。要不了多久,他不仅能赚得盆满钵满,还能抱得美人归……
晚上,大虎在灯下一遍又一遍地数着那些银票和钱箱,感觉自己的眼睛都不够用了。
自己的钱兜了一圈又回来,小猫咪的一颗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它仔细收好自己的养老本,这才想起正事。
“明天就交易了,怎么办?”
霓裳一早便被傅惊梅安排自己人送走了,按脚程算,这会已经快要进入西南地界了,到了那里有胡不归和龙桑的人接应,安全完全不必担心。
“我让人送去帖子了,拖延一天不是问题。” 傅惊梅说,“一天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饴糖李神清气爽地坐在前厅,等着一向守时的少妇上门交钱取货,结果却等到了坏消息。
门房说,昨晚那少妇的侍女便来过递了帖子,说是自家夫人偶感风寒,实在不宜出门,恳求李大官人能将交货日期延后一日,到时必定上门。
人家都这样说了,更是连夜递出帖子,饴糖李就算再不爽也不能多说什么,何况这位少妇此前一直异常守时爽快呢?
忽略掉心头怪异的感觉,饴糖李不耐烦道:“好!那便等上一天!”
小厮见自家老爷心情焦躁,想起那侍女的嘱咐,殷切道:“老爷,那位娘子还说呢,为了给您赔罪,她定了上好的酒席,还叫了个小班呢!您看……让他们进来?”
见对方如此讨好自己,胸口那股郁气总算散了些许:“叫进来吧!”
听着院子里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树上的男人咧开一个狼笑,几个起落间消失在墙外。没过多久,城中那些不引人注目的角落中,悄悄出现了一批人。
他们像是严冬过去的松鼠,敏捷地离开了蜗居的巢穴,拖着大大小小的推车敲开了铺子的门。
那些都是在过去几天中,因饴糖短缺陷入困境的小商贩、小店主,他们是最需要饴糖的一批人,同样是最无力承担高昂价格的那批人。
大户人家对价格的涨幅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普通市井人家大不了就先不吃罢了,而穷人原本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糖,唯有他们,以糖为生。
然而,这也是真正掌握着市场的那批人。
洁白如海沙的糖粒,无论是甜度还是使用都远胜饴糖。在这种新玩意昙花一现的那段时间,已经有不少人尝到了甜头。在饴糖都有市无价的现在,这样的好东西又会是什么价呢?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些白糖的价格一如最初,没有丝毫的变化。小商贩们喜出望外,再三确认对方真的不涨价后,急吼吼地拿出银钱来买下大批的白糖,生怕对方反悔一般。甚至不顾自己用不了那么多,也要囤积上一些才行。
这些糖贩们很是低调,一批卖完了,又会有另一批迅速接替,他们打扮成运泔水的、运柴禾的,将大批的糖包藏得严严实实,如同训练有素的工蚁,穿梭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月上中天,当最后一批人拖着空荡荡的板车回来,傅惊梅此趟所有的白糖都卖了出去。她将那些碎银收下,当着商会众人的面称斤过两,换成银票交给他们。
此时,商会的人如果还不明白她玩的把戏,那就算是白做这么多年的生意了。众人除了心服口服之外,还有隐隐的心惊,这个年轻人的手段太过老辣了,宛如一个豁出一切的亡命徒,实在令人心惊。
傅惊梅懒得管他们的小心思,让众人立下字据,因货两讫后才闲闲说道:“接下来的事你们自己处理,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明天一早便会离开此地。”
“啊?”失望的叹息声响起,“您不留下吗?”
“这次市场没打开,帮你们是道义。日后我只管供货,在这里做生意的是你们,市场怎么分,买卖怎么做,你们自己商量。”
傅惊梅稳坐主位,神采奕奕,“我只一句话,若是之后任何人敢重演今日之事,哄抬物价,就别怪我不讲情面了。”
众人心中一凛,口中诺诺。明天的青溪城,必然要有一番动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