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檐下的冰凌折射着阳光,一颗水珠越滚越大,最后从尖端坠下。
平关城近来格外热闹,等着出关的商队在城门处排起长龙,让不少守城老兵都吃了一惊。
“唷,这关外是有金子呀?挣命似地往外跑。” 老兵懒散地靠在一边的石墩子上晒太阳,吐了口瓜子皮儿。
“可不是有金子么,都是奔着羊毛去的!” 稍微知道点情况的新兵搭腔,“刚入冬那会,羊毛卖多好啊!”
“哦……” 老兵恍然大悟,下意识地扯了扯自己穿在护甲里面的羊毛衫,心里暗自祈祷羊毛线可别涨价。
商人们连年都没怎么过好,路上一化冻,就急吼吼地跑去草原,期望搞清楚羊毛线的来历。没想到刚到草原没多久,其中的大部分就碰了软钉子。
查塔尔部的新王派人手巡逻,对于进入草原的商队,只要遇上便要盘查。别说是想和他们打听羊毛的事了,话都说不上几句,就已经被人半请半胁迫地驱逐出了领地。
那些在草原没有人际关系的商人纵使不愿,也不得不打道回府。而另一些人则不肯放弃,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找起了门路。于是,此刻的巴林罕部王帐内,几位穿着体面的白胖商人和面膛黑红的族长谈笑正欢。
“族长,贵部的牛羊是草原上最雄壮最健康的,想必提供大量羊毛不在话下。吾等愿以重金收购,贵部但凡有什么条件都尽管提,价钱嘛……好谈的好谈的……哈哈!”
巴林罕族长遗憾地拍着粗糙的鹿皮垫子:“各位请回吧,这个钱我们就是想赚也赚不了啊!”
“族长您何不考虑一二呢?莫非是价钱——”
“不不不——” 巴林罕族长操着非常古怪的中原话,一幅无能为力的老实人模样,“制作羊毛,只有查塔尔部和铁敕族才会。”
能摸到巴林罕部王帐里,这些商人也都不是白给的,早都打听清楚了羊毛的生产地。
查塔尔部就不必说了,和巴林罕世代为仇,关系从没好过。另一边的铁敕族算是中立,可前段时间巴林罕趁着查塔尔内乱蠢蠢欲动,他们突然出手相助,立场鲜明地站在了查塔尔部一边,为此和巴林罕部闹得不太愉快。
老奸巨猾的商人们可不觉得这位巴林罕族长是个将赚钱机会拱手让人的活菩萨,面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已经飞快地猜测起了对方的真实用意。
“族长可真是取笑了。” 为首的商人笑道,“若是另外两部真有做买卖的心,这些时日吾等派出的使者便不会全都铩羽而归了。如今,只能你我联手另起炉灶。但凡能弄到制作羊毛线的方法,又何愁生意不成呢?”
巴林罕族长一拍脑袋,仿佛刚刚意识到这点般:“真是说的好呀!可是……” 他的小眼睛中暴射出精光,“怎么能得到这种技术呢?”
商人们被他问得纷纷一滞,踌躇起来。这种事情都是需要仔细思考,从长计议的,他们来得匆忙,心中又是着急,还真没考虑到这一步,只能打起哈哈。
族长面上闪过一丝诡秘,热情地对众人道:“来尝尝我们草原的奶茶,加了盐巴的,和你们中原那个奶茶不一样。”
如今奶茶在大梁已经成为相当普遍的饮品了,连草原人都有所听闻。
看着商人们面上赞叹,实则只沾了沾嘴唇,族长并没有恼怒,而是状似无意地捧起了装着奶茶的金碗:“中原的茶叶是个好东西哇!茶叶、盐巴,没了这两样,再横的小伙子也厉害不起来啰!”
商人们望向族长的眼神先是疑惑,而后变为惊异,最后一同心照不宣地笑起来。他们端起金碗盛放的奶茶,重新品尝起这种古怪的液体。
是啊。盐巴、茶叶,只要有了这两样,就不怕草原人不妥协。羊毛线这个饼的利润太大了,他们绝不能放过,必须咬下一口来。以盐和茶叶作为筹码,逼着查塔尔部和铁敕族交出羊毛纺织的秘密,这方法绝对可行!
一个商人的力量有限,可是如果他们联合起来,再拉上冯家的支持……
商人们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令人心旷神怡的一幕,他们放下了担忧,开始在宴席上推杯换盏。在这些人看来,南货北上的渠道几乎完全掌握在他们手中。
先团结起来掐断那两个部落的盐茶供给,等到他们妥协后再重新分配利益,似乎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更有甚者,已经盘算起了如何在羊毛生意中分到更大的好处,狠狠在这块肥肉上撕下一块来。
有了对策,商队不再停留,简单交换了些物品后立即返回了北地。新一轮的谈判开始了,诱哄、承诺、威逼轮番上场,像是武器内的齿轮调整着位置,等到组装完成后,它将对着敌人的心脏射击。
与此同时,修家庄内却是一幅轻松而忙碌的场景。春耕结束了,西域和中原的混血新麦种被播撒到小块的试验田,而黑麦占据了那些贫瘠的土地,大量切开发芽的土豆块茎被细心埋好,和红薯一样,要到秋天的时候才会重现天日。
花果树根下防寒的稻草被卷成垛,一年生的经济作物则需要重新栽种。向日葵、花生和大豆是最主要的产油原料,不能掉以轻心。
不少孩子放学后会跑去地里挖野菜,万物萌发,普普通通的野菜吃在口中也有野趣和清爽。婆婆丁、荠菜、苦菜轮番霸占了人们的餐桌,连主宅里都无法抗拒它们的魅力。
“可惜榆钱儿还没下来,烦死了。” 大虎将炸得酥脆的“香椿鱼儿”扔进嘴里,像个挑三拣四的老干部,“我说,你到底要在这里躲到什么时候?”
帐子里没人回答。
“我可告诉你,姓霍的小子天天蹲门口,你能闷在这一辈子吗?再装死,本大爷可不管你了!” 橘猫故意提高音量,力图让自己的威胁显得逼真一些。
依旧一片安静,里面的人仿佛睡得很熟,半点没被公鸭嗓吵醒。橘猫不确定地挠了挠脸,难道裴柔之教的这招失效了?
“我说真的!他现在除了解手,就跟个树墩子一样守在门口,半夜都能把人吓出个好歹来!” 橘猫愤愤,“又没让你咋样,编几句瞎话哄哄他不就完了?前段时间小川子失恋,还不是被你轻松搞定!快去!快去!”
“你别逗了……” 帐子里传出个半死不活的女声,“那位大兄弟可是霍伯彦。还编瞎话哄……怎么?你是第一天认识他吗?”
“那你也不能一直躲下去吧?” 大虎伸出爪子“哗啦”一把拉开帐幔,看着里面蓬头散发的女人不适地抬手遮挡阳光,“一咬牙一跺脚就上了!杀头不过碗大的疤——”
“喂喂!这听着不是什么好话啊!” 女人有些惊恐。
“安啦!他又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橘猫拍拍胸脯,“再说还有我呢!”
“唉……”女人倒回床上,“听到你的话我更绝望了啊。”
“老傅!傅惊梅!”橘猫使劲地托着手臂,想把女人拽起来,奈何疏于锻炼,没一会便喘成一团,“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别告诉我你要为了这点破事儿让庄子遭殃!”
女人疲惫地用手背盖住眼睛,深深长长地出了口气。
大虎没再说话,耐心等待着。没一会,傅惊梅果然慢吞吞地坐了起来:“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超生。”
主宅的院子里,霍伯彦正在练习武艺。现在除了上厕所和睡觉,他便是守在傅惊梅的房门口寸步不离,连吃饭都不例外。等待的时间中,他不断揣摩学习着一路上的所得,也不觉得长日漫漫。
“吱呀——”
房门开了,霍伯彦却没有回头去看。
傅惊梅的房间,出入的人很多。有时是大虎和裴柔之,有时是阿镜和甘草,还可能是阿影之类的人。可他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唯一想见的人,却一次都没有出来过。
霍伯彦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在躲着自己,第一次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那种狂风般委屈和愤怒摧枯拉朽般席卷了理智,让他差点控制不住闯进去。但就在站在门口的那一刻,他突然有种感觉,如果自己真的这样冲了进去,那么渴望的一切都不会再有结果了。
所以霍伯彦等待。
他擅长的事情不多,等待恰好是其中之一。如果她不出来,那他就一直等。如果她不答应,他也会一直等。
从前,他能等待猎物暴露踪迹,露出弱点,而现在……
“伯彦。”
身后传来微哑的女声。
霍伯彦刷地转过身,控制不住地向前几步才勉强守住了脚,黑眸却没有半点游移,始终定定地望着面前阔别一年的女人。
从前一个人生活,独来独往多年,从未想念过什么人。如今不过是一年不见,却已经觉得像前面十几年加起来那么漫长。
傅惊梅被他看得发毛,硬起头皮寒暄:“你以前的院子还留着,回来了就好好休息,想吃什么的话……”
一年没见,他已经彻底脱去了少年的轮廓,眼前高大的成年男子眸光摄人,原本锐利的轮廓沾染了些许成熟,有种令人心惊的压迫感。
“给!”
霍伯彦似乎根本没听她说了什么,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到她面前。傅惊梅只迟疑了一下,那只手便立即又向前递了递,不容商量的态度。
“担保书?” 傅惊梅疑惑地念出了最右边的三个字,越往后看越震惊,“这是……”
”答应你的。我做到了。“ 男人一字一顿,“上面的人都是江湖上一流的高手,你若不信可以去求证。”
傅惊梅不知道说什么了,嘴里发苦,又有那么点罪恶的甜:“恭喜你啊!”
“我兑现了我的承诺,该你了。”男人皱眉。
“什么该我了?” 傅惊梅有种不好的预感,但还是硬着脖子忍住后退的冲动。该死,这家伙到底吃得什么,长这么高!
“你之前说我不够强,喜欢你也没用。”他低低吐出这句话,像是在心中重复了千百遍,而后目光灼灼地望向她,“现在我变强了。”
“等等……我好像没……” 傅惊梅在他的目光下越说越小声,回答得很没底气,“挺好啊。”
“然后呢?”
“然后?”
“你什么时候和我在一起?”
纵使了解他的性格,傅惊梅还是被这记直球搞到心率失衡:“不是,这两件事不一样。喜欢是喜欢,在一起是在一起。而且你……”
傅惊梅自己念叨了半天,没得到对面的半点反应,不由奇怪地抬头去看。出乎意料地,他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目光依旧专注落在她身上,仿佛她之前在自说自话。
直到将傅惊梅看得不安起来,霍伯彦才终于开口:“这些道理,我说不过你。但是没关系,我可以等。”
男人的声音低沉微哑:“十岁时,我曾经为了猎一只熊,在树洞里住了两个月。两个月里,没有水和食物,我就喝兽血,吃虫子。”
霍伯彦低下头,鹰一般的眸子里映出她的影子,“无论是人还是猎物,凡是我认准了的,就没有放弃的。”
“比如你。”
作者有话要说:欸嘿嘿嘿狗子取得阶段性小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