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诡异的寂静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哦……这个啊……” 傅惊梅后知后觉地拖着长音,“呃,不瞒左大人,在下做羊毛的生意呢,实在是因为这个琉璃阁造价不菲,这才误打误撞伸了伸手。您大概也知道,在下对做生意的兴趣着实不大,还是为了给夫人搜罗皮子和西域的花种,这才派人去了草原的。”
左今噙着笑,一言不发。
傅惊梅也没觉得对方会这么好打发,不得不吐出点货来:“我的部下不知怎么的,一来二去便和查塔尔部的人搭上了话,说是他们部落里新弄出了羊毛线。一时兴起便弄了些在手,没想到卖得如此好,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吧。”
左今抓住了重点:“哦?修公子手下还有这样的能人?只是,查塔尔部可不是好结交的啊,他们仇视咱们中原人,往年冬天袭扰边境,是秦大人的大患呀。”
“这……这……”
左今看着对面的青年有点慌了,步步紧逼:“要是我家秦大人知道,修公子有这样化干戈为玉帛的本事,定然要大大重用您的!”
傅惊梅连忙摆手:“左大人谬赞了……谬赞了……”
仿佛是为了洗脱嫌疑般,她急急补充道,“其实这桩生意,还是查塔尔王主动提出来。您也知道,在下只是个小商人,手里唯独有点茶叶,数量还不算多。可也奇了怪了,查塔尔王竟然不要盐巴和茶叶,只让我等多付金银。”
“有这等事?” 左今温文尔雅的面具终于裂开了缝隙,透出丝丝喜意。
他信了!
“是呀!不瞒左大人,就是在下也是摸不着头脑啊!” 傅惊梅无可奈何地摇头。
“……不知道?” 秦牧坐在榻上,微微皱眉看着下方站着的左今,“你觉得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的?”
左今的脸上是多年如一日的谦恭:“大人,那个修子丕的名声您也是知道的。我一见他,的确也是个不求上进的纨绔子,三句话中倒有两句话都在玩乐上。若是那个阿日思兰真的想找人,他倒确实是个好选择。”
秦牧屈起的腿缓缓放了下去:“查塔尔部形势不稳,又和大梁不睦。现在新王上位,正是需要发动战争和劫掠立威的时候。唉……朝堂上不太平,这个时若有胡人扰边,皇上派人过来才是麻烦。这样看来,姓修的小子出现得倒算正是时候。”
左今附和道:“正是。新王即位不久权力不稳,这时候有个羊毛生意做,可以让他的民众获得些额外的收入提高声望。这对咱们也是好事。”
“嗯……”秦牧半眯着眼不语,捶打了几下自己的腿——多年的军队经历,身上总有些旧伤,“只有查塔尔部?”
左今眼底闪过晦暗之色,脸上笑道:“大人,正是。”
“那也罢了。和查塔尔部做生意是与虎谋皮,维持不了多久的。估计查塔尔王也只是利用他,过不久就会扔到一边去了。”他挥了挥手,“何况那修什么的,分明一个禄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何止是禄蠹,修子丕听说您垂问,吓得马上就全说了,还托我给您带了不少孝敬。” 左今不忘暗中吹捧一二,“他虽是个商贾,倒还真有点好东西。”
“嗯?” 秦牧抬了抬眼皮。
“抬进来!” 左今对门外招呼。
“这个是……” 秦牧看都没看那些金银,眼光在西域的各种珍奇玩意上掠过,停留在了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中,“灵芝?这么大个?”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没钱时,拿命换钱,有钱了又拿钱换命。说的倒正是秦牧这类人。沙场上拼杀,到老了一身伤病。可是秦牧不甘心,他的女儿是皇子妃,儿子们联姻的对象也全都是世家和重臣,他本人在北地说一不二,正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时候,怎能因身体功亏一篑?
何况,他若是倒了,这家中的妻子儿女又该如何?皇帝早已容不下他们,怕是他前脚刚走,后脚一家人便在黄泉相聚了。
所以,比起那些金银玩物,秦牧对于药材补品向来是多多益善,来者不拒的。此刻见到个这么大的灵芝,还不是那种最珍稀的紫灵芝,怎能不高兴?
“不错,不错。” 他连着赞了几声,对这个礼物显而易见地满意,“去跟底下人说,姓修的小子再进货,给个方便。”
左今应下,刚要出去又被秦牧叫住。
“你再去,叫府里的大夫来,验过这灵芝没问题,好好收进私库。”
“是。” 左今答应,掉头向外走去。
纨绔子弟,禄蠹蠢物,左今想起秦牧对修子丕的评价,嘲弄地掀起唇角。修子丕的说辞骗得过别人,可却骗不过替秦牧处理各种事务的他。
上面的老爷夫人没过过苦日子,连一粒鸡子多少钱都不知道,又哪里能对羊毛线的总量有清楚的认知呢?
仅凭查塔尔部,是绝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凑出如此大批量的羊毛的。要么,是修子丕早在几年前便和查塔尔部合作了—— 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阿日思兰才坐稳王位没多久。要么……
要么就是,给修子丕供货的,除了查塔尔部以外,另有其它势力。
修子丕,绝不只北地传闻中那个赏花弄月,蓄养美人的风流纨绔。恐怕就连自己前去拜访的种种,也都在对方的算计之内。无论修子丕怎么做到的,能在镇北军眼皮底子下,获得查塔尔部的支持,把整件事瞒得水泄不通,足见这人的手段了。
而这一点,就不劳烦那位他忍辱负重侍奉了二十年的秦大人知晓了。左今的唇角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那是透着丝疯狂的兴奋之色。
“这么看来,秦牧是信了我们给的说法了?” 傅惊梅看着那箱左今送来的“回礼”,锁紧了眉头。
“便是他不信,也不会对我们怎样的。”裴柔之淡然地吹散茶杯上的水汽,“只要能暂时瞒住铁敕族的存在就可以了。”
这正是傅惊梅等人的考量,和盘托出关系不那么紧密的查塔尔部,牢牢隐瞒住和铁敕族的往来。
如此做的好处很多,首先一条,就是能保住基本盘,保住重要的西域商路。其次,查塔尔部和中原关系恶劣,哪怕秦牧心中有所怀疑,也没有可能进行求证,至于最后一点嘛……
“还是裴大妹子厉害啊。秦牧那只老狐狸的反应都被你猜中了。” 大虎也难得夸人。
是了,最后一点就如秦牧所说的种种一般。唯独傅惊梅的合作对象是查塔尔部时,羊毛生意才能在短期内成为对秦牧有用的工具,从而得以幸存。甚至可以说,傅惊梅他们得到的结果要比那更好,为了自身的利益,秦牧不仅不会为难他们,还会大开方便之门。
只是平衡有时效,它建立在双方的信息差上,并终将被打破。等到秦牧发现傅惊梅真正实力的那一天,他只会除掉这个有威胁的存在,然后夺取她所创造的一切。
而傅惊梅需要做的,就是在秦牧清算她之前,将这个未来的敌人除掉。
“还要谢谢巽卿修的这个琉璃阁,要是没有它,我们俩一个纨绔一个祸水的名头,又哪里能这么深入人心呢?”裴柔之宛然一笑。
琉璃阁是傅惊梅委托陆缜修建的,墙面贴满了工厂烧制失败的玻璃和琉璃碎块,在月光下都泛着一层梦幻的光晕,更别提在天晴的时候,实在是宝气冲天,不可逼视。
这琉璃阁并不是建在主宅附近,而是特意挑了个离平关城近的地方,为的就是能让人们都看见。果然,没用多久,这座美丽绝伦的楼阁便名满北地,引得许多人路过时翘首不已。
人们都说,那修家庄的主人因为自家夫人美若天仙,觉得凡间的任何房屋都配不上她,这才耗费巨资修建了这么一座琉璃阁。这类故事向来最为人所津津乐道,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男人好奇,那位传说中的修夫人究竟美到什么程度,是不是个倾国倾城的红颜祸水?
女人则更羡慕修夫人有个这样宠爱她的夫君,毕竟北地谁不知道,修子丕弄出的那些雅物,都是为了他的夫人。
于是,修夫人在北地名头愈盛,有好事者渐渐不再以夫姓呼之,而冠以“璃楼夫人”的雅号。
霍伯彦听酒楼的人口沫横飞地述说完“璃楼夫人”的故事,扔下碎银角子起身。
“贤侄不再多留几日吗?” 旁边的老者须发皆白,老态龙钟,身后的壮汉们却全都乖顺地低着头。
“多谢,但我还有要事。” 霍伯彦对老者的态度还算不错。他并不傻,这位是江湖中的大佬,在他插香成功后,便对他十分看重,屡次招揽,想将他纳入麾下认为义孙。
因为霍伯彦插香后属于自立门户,不能再另外拜师了,所以大部分人都是想通过联姻的方式进行拉拢。还有想认义子的,想结拜的……总之,拉拢他加入的势力比比皆是,且都许以重利。
“唉……老头子是留不住你啰!” 老人有几分遗憾,但还是爽快道,“这是你要的东西,给你吧。”
霍伯彦双目一亮,从老者手中接过一张纸,打开看了看才安心折好放回怀中。
老者见状不由有些好笑:“贤侄的要求也是奇怪,为何定要我等在担保书上签名呢?以你的工夫和如今的威名,应是用不上这个才对。”
这就是老者摸不着头脑的地方,霍伯彦什么都不要,非得让这些有头有脸的江湖人物在一张担保书上签字,承认他用刀天下前三。拿到后,更是视若至宝地揣在怀中,实在令人费解。
霍伯彦按了按怀里的纸张:“因为我答应了一个人,要做天下第一的刀客,才能回去见她。”
虽然担保书上写的是前三,可其中一人已经离世多年,另一人是他爹霍章,这也算是完成约定了。霍伯彦都没注意到,自己现在的眼神有多柔和。
老者是过来人,一看他这样子就明白了七八分,但仍旧有点不死心:“江南养人,贤侄不再多留留?为什么急着要走呢?”
“不了!”霍伯彦刷地上马,回头第一次笑了,“我的梅花开了。”
(第三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马上最后一卷啦!给喵喵大魔王加更大肥章在后面,然后需要整理下思路~这周别等更新啦,下周再来一起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