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黑暗中传来男子轻微的低喘,随后床上便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摸索着什么。过了不久,一盏油灯缓缓亮起,照亮了这间小小的斗室。
霍伯彦缓慢地转过身,肩背处的伤口虽然包扎过了,却还是缓缓地渗出了些血迹。他皱了皱眉,踌躇了一会才从包袱种翻出个小药瓶,小心翼翼地倒出里面黄褐色的药粉。
白天的“切磋”对方可是一点也没有留手,九节鞭在背上一划,便是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对此,霍伯彦倒不放在心上,他本来也不屑于那种“点到即止”的较量。既然习武是为了搏生死间的生机,那至少也要真刀真枪才能有所进益。
只是伤口的位置颇为刁钻古怪,他一个人上药还真是不大方便。霍伯彦看着药粉洒在床上,有点心疼地趴下去,用指腹一点点沾起,重新涂在伤口上。这种伤药颇有奇效,不到一会伤口便止住了血,要是一早用上的话,没准这会都开始结痂了。
霍伯彦本就睡得不安稳,被伤口的疼痛刺激之下,这会已是睡意全无,盯着房顶思考起了接下来的打算。
自从离了平关城后,他便开始寻找那些江湖中名声在外的侠客高手。为了不惹上麻烦,霍伯彦并没有以真实姓名在外行走,必要时只称自己姓庄。对外的一应手续路引,也都是以庄为姓。毕竟有大虎帮忙,这些障眼法实在不值一提。
江湖是个说开放也开放,说封闭也封闭的圈子。开放在于只要你想掺和一脚,那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贩夫走卒,都能吆五喝六地弄出点名号来乐呵乐呵。而封闭则是因为,说到底越是缺乏约束的圈子,本质也就越是弱肉强食。在江湖上混,看资历、看门户,可最最要紧的,还是看实力。
侠者,以武犯禁。既然是以武起家,那甭管你多有才多有钱多有人脉,都只能是加分项而已,要想立得住脚,必须自身能力不差。否则任你口吐莲花手眼通天,人家不跟你扯这些,豁出去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也是枉然。
这也就导致了真正由高手们组成的核心圈是很封闭的,很多江湖人一辈子都挨不上高手的边。别说是搭上关系了,就连人家的衣角都碰不到。个中原因很多,其一是彼此阶层不同,圈子不同,确实也碰不到一起去。但最重要的,还是成名已久的高手们都很低调。
还是那句话,侠者,以武犯禁。无论是哪朝哪代的统治者,对这样一股游荡散漫又不可控的力量,都是心存忌惮的,不可能听之任之。
高手们作为出头鸟,当然也不好过于招摇,其中一部分根基深厚的和朝廷关系深厚,另一部分独行侠则萍踪浪迹,难以捉摸。
曾经的“南姜北霍”便是极好的例子,姜林绰号儒侠,除了舞刀弄枪还喜欢结交好友,与当地官员文士往来甚厚。对比之下,霍伯彦的父亲霍章则神出鬼没,单枪匹马行走江湖,即便他为人豪爽大气朋友众多,也是缘至而来,缘尽而散,最后更是携妻远度关山,再不问世事了。
霍伯彦并不傻,他的身份虽然隐秘,但之前大护国寺的弘敏师父都能看出些端倪,那些和自己父亲交过手的高手们自然也不好糊弄。
好在,暴漏他身份的那根沉香簪在傅惊梅手中,而他的功夫基础来自父亲,可也有很大一部分是自己后来琢磨出来的。因此只要找个合理的借口,其他人就算有疑虑,终究也无法确定什么。
要想提高武艺,最方便快速的捷径是直接找当年和父亲齐名的姜林。他如今还在世,置下偌大家业当了富家翁,虽然本人已经半隐退了,可子女都有出息,依旧是武林中的一流世家。
然而霍伯彦并不想如此做,他选择了另一条更为艰辛的路,那就是一个个找到那些高手,以挑战的方式和他们切磋。这样做的风险很高,不是所有大佬都对后辈抱着宽厚的指教心态,有些人享受追捧和恭敬太久,面对如此锋芒毕露的挑战,第一反应便是“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辈一点颜色瞧瞧”。
而很不幸地,霍伯彦今天遇到的这位,显然属于后者。
他重新趴回床上,尽量不扯到背部的肌肉,重新回味起了今天的一招一式。九节鞭的招式灵活多变,今天那人的九节鞭乃是江湖一绝,最是刁钻阴毒。他从没和这个路数的高手打过交道,乍然交手之下吃亏不小,但是仔细回想拆解,又觉得收益匪浅。
这不是霍伯彦第一次和他过招,却是唯一一次受伤。前几天自己连着上门讨教,对方都不肯搭理,结果今天大约是实在受不了死缠烂打了,一出手便是杀招。霍伯彦对着烛火仔细查看起自己的一对匕首,确认没有半点损伤才松了口气。
乌兹钢名不虚传,即便在神兵利器辈出的武林中也是翘楚,今天他的佩剑被九节鞭缠住甩飞后,不得已拿出这对匕首招架。使九节鞭的老者便看直了眼,最后还想从他手中购买,真是想得美!霍伯彦描摹着匕首上的曼提柯尔雕像,眉宇渐渐染上烛火的暖色。
说起来,她身边好像也有个人的武器,是九节鞭吧……
“好!好好好!十娘太厉害了!”
掌声、口哨声响成一片,少女的额头微微潮湿,眸子却亮得惊人。她干脆利落地折叠起九节鞭挂在腰带上,在众人的夸赞声中走向大声叫好的那个人。
“东家,夫人。” 庾十娘抱拳行礼。
裴柔之面带赞许的微笑,对少女点了点头,傅惊梅却已经几步走上前激动道:“十娘!你的九节鞭愈发长进了!这一手怕是连你师傅都赶不上。”
少女本就红扑扑的脸立刻更红了,不自觉露出被夸奖后的傻乎乎笑容,方才还神采奕奕自信舒展的手臂,此时拘谨地贴在身体两侧:“东家过奖了……这是我的职责。”
庾十娘已身上已经完全没有当初瘦小的影子了,她如今是裴柔之的贴身护卫,在庄中也是极有脸面的人物。可面对着眼前这位神情清正的年轻公子,她却仍像个小女孩一样局促。
“要是霍公子还在就好了,有他在,安全肯定是没问题的!” 兴奋完,庾十娘又有些遗憾地说。
她并不知道霍公子离开的原因,庄上绝大多数人都说是东家交给他某项任务,不得不暂时离开。可她时时刻刻守在夫人身边,倒是听到了些阿影姐和阿镜姐的只言片语,猜到事情恐怕并不那么简单。
庾十娘不懂那么多,她只知道没有什么比东家的安全更重要。不管是什么原因,现在东家远赴漠北,都很需要霍公子这样靠谱的人在身边。
“别担心,我能自己保护自己。”傅惊梅笑着拍了拍腰间的一个皮夹,里面鼓鼓囊囊地塞了个奇怪的东西,看上去像是拐杖折断了,只剩下接着拐杖头的那部分。
庾十娘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刚想追问,夫人已经将话题引去了别处:“明天去查塔尔部,你真不多带几个人吗?”
哦,夫人和东家要聊正事了,庾十娘乖巧地将问题吞回肚子里。只是她到底年纪不大,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往那个奇怪的物件上多瞟了几眼。
看着不是任何一种她熟悉的武器,到底是什么呢?
没有注意到她的疑惑,傅惊梅艰难地抱起大虎,裴柔之掏出帕子,开始擦猫爪上沾到的湿泥巴。
“阿日思兰要真想把我怎么样,侍卫多几个少几个也没什么差别。”
这倒是实话,阿日思兰即位后,展现出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老脸狠辣,以铁血手腕镇压了反对势力,虽然还不算彻底坐稳了王位,可手底下也统领着数万忠心耿耿的精骑,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流落到奴隶市场的落难王子了。
庾十娘等人都不明白,傅惊梅对阿日思兰算得上有救命之恩在,再加上后来也暗中帮过对方不少,按理说应该是绝对的友军了。对方不把她供起来就算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如此提防。
然而不得不说,阿日思兰并不是报恩故事里的主角,他是天生的王者。即使面对着这位“恩人”,态度依旧是不卑不亢,既让人挑不出错来,又没留下任何挟恩图报的空间。
报恩?人家也没说不报啊!看看这前来迎接的队列等级,再看看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小礼品”,哪一样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绝对分量十足诚意可嘉。
可一说到谈生意,立刻便又推脱起来,非要傅惊梅等人前去查塔尔部商议。这明摆着就是说,想要报酬,想要金银财宝、升官发财统统没有问题。对于一个统治者来说,这些不过是九牛一毛,分完蛋糕后的残渣罢了。
可要是想分到真正的利益……那不好意思了,什么恩情都没用,你也得拿出同等的条件来。
“我呸!真不要脸!” 大虎忿忿道。
“是很不要脸。” 傅惊梅表示赞同,“但只有不要脸的人,才能在王位上坐得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