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铁敕族对你的诚意,用牛羊无法计算。难道兄弟之间,不应该对等吗?我们的羊毛只交给你,同样的,你的黑茶也应该全部交给我们。”
几乎是刚一进入正题,左谷黎王便抛出了他们的诉求。其他人没有说话,但目光全都落在傅惊梅身上,无形地表示着自己的立场。
阿木古郎不安地看了眼自己的安达,想说点什么来解围,却被自己的父亲狠狠瞪了一眼—— 族中已经有过少族长偏袒中原人的谣言了,他现在表态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阿木古郎不情愿地将话吞回肚子里,却听傅惊梅语气轻快道:“行啊。”
众人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爽快干脆,都有些不知如何接话,气氛陡然变得古怪起来。
半晌,还是老族长慢悠悠地打破僵局:“当真?”
傅惊梅点头:“说实话,我只是个中原商人,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来都没打算掺和你们草原的事。所以于我这边只要价钱不变,卖给谁不是卖?反正最后钱到了我手里,一分都不会少。”
是这个理没错,族老们暗自点头。早这样不就好了?他们铁敕族的事,可不需要这个中原人在旁边指手画脚。
“不过看在我和阿木古郎是安达,我们又一向交好的份上,我不能对铁敕族的灾祸视而不见。”她夸张地叹了口气,苦口婆心的样子有点滑稽,“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不那么好听了。”
阿木古郎预感到了什么,急忙向着好友使眼色,傅惊梅却没有理会他:“如果你们真的这么做了,我可以向你们保证,铁敕族不仅发展不起来,而且绝对会大难临头。”
族老们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左谷黎王更是豪横,“啪”地拍案而起:“中原小崽子!竟敢在我铁敕族王帐内发狂!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不知天高地厚?”傅惊梅高声反问,目光冰冷地扫视过咄咄逼人的老人们,“不知天高地厚的是你们才对吧?就连最愚笨的牧民也知道,小羊不会一天长大,也无法一顿吃下所有的草料——”
“——那又怎么样?这是我们族内的事!” 另一个面容黢黑的男子打断她的话。
“你们该不会真以为,其他两个部落会听之任之吧?”傅惊梅几乎要为这些人的智商哀叹了,幸亏阿木古郎不是如此,否则她真的要考虑换个合作商了,“掌握茶叶渠道意味着什么,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你们吃肉,连口汤都不给别人喝,那最后的结果就是别人会把你的碗掀翻!”
傅惊梅懒得和他们争吵下去了,她的余光扫过高坐在首位的老族长,他看上去始终气定神闲,仿佛并不关心商讨的结果。傅惊梅心里轻轻一颤,可能的猜测浮上心头,该不会……
想到这里,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语气中的怒气:“当然,我毕竟不是铁敕族人,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全部的黑茶,那么它便是你们的了。只是无论你们的决定是什么,都要尽快告诉我……” 她顿了顿,“我很快便要去见查塔尔的新王,换了你们,也不希望对方出尔反尔吧。”
“老傅,你怎么忽然就怂了啊?” 走出王帐后,大虎才好奇地发问。
夜晚的寒风吹起来了,傅惊梅竖起了翻毛的领子,瑟缩了一下:“老族长一直没有发话,你不觉得奇怪吗?以他在族中的地位,绝不会弹压不住其他贵族的,今天却摆出这么模棱两可的态度。”
“唔……” 大虎将脸埋进她的臂弯,没了霍伯彦在旁边挡风,它的鼻尖很快就冻得冰凉,“会不会是不想得罪人啊?”
“他是想要试探我。”傅惊梅感受到了大虎的动作,加快了脚步,“也许是试探我对铁敕族的态度,或是对查塔尔部的态度,具体很难说。”
“快走快走!回去找裴柔之商量!” 大虎催促道,它已经闻见帐子中飘出的酱香味了。
吃着喷香的铁锅炖,傅惊梅意犹未尽地用面饼吸饱了排骨汤汁,满足地叹着气。旁边的裴柔之对照着账册,一点点核对什么,看见她将最后一块饼吃完,才指着其中一行问道:“这里画圈的又是什么?”
傅惊梅凑过去看了看:“哦,那是西域的麦种,还有啤酒花和马麦。拘摩罗给我带的种子,这些东西在他们那里满地都是,不要钱。”
“西域的麦种应该是要给育苗室的吧?” 裴柔之怔了怔,好看的柳眉微微蹙起,“只是啤酒花……?马麦……?又是做什么的?”
“啤酒花可以用来酿造一种酒,夏天喝最好。马麦么…又叫黑麦…味道虽然差了点,可是这玩意特别适合北地的气候,而且生命力很顽强,哪里都能长。做出来的面饼味道不咋样,可是特别能挡饥饿。”
傅惊梅扒拉手指,一条条数得清楚,“咱们庄子不能再扩了,而且大梁对耕地管得严。荒地随便折腾,耕地稍微多开点地都有人管,贸然扩种怕是会惹祸上身。现在手下等着吃饭的人越来越多,对粮食的需求也越来越大,庄子倒也积攒下不少的粮食,可一旦有个山高水低的……”
傅惊梅说的这些裴柔之都很清楚。大梁朝以农为本,最重耕地和粮食产量,前些年他们在北地还是小透明,稍微折腾折腾没人管。可今时不同往日了,修家庄日益红火,日后更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大量开垦扩种肯定会引起注意。
修家庄运转起来后从不缺粮食吃,甚至在傅惊梅这个囤货狂魔的操作下,就是现在陷入饥荒庄中都能撑上个几年。更别提裴柔之接手内务后,细水长流地从各地缓缓采购粮食,囤积在了大虎那里了。应该说,粮食,从来就不是他们需要担忧的事。
“咱们庄子里的人是吃饱了,可真赶上灾年……”傅惊梅没往下说,裴柔之明白了她的意思。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傅惊梅做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没必要的,比如在研发高产麦种上花费的大量心血,并不能给她带来实际的经济利益。哪怕真有一天成功了,这样烫手的东西,朝廷也绝不会让它用来盈利。
她这么做,只是推己及人罢了。
裴柔之轻轻笑了:“好,那回去了就让他们开始种黑麦。不过我很好奇,黑麦面包真的很难吃吗?”
“难吃!特别难吃!我跟你说……”
夜色渐渐深了,灯火依旧亮着,时不时传来阵阵笑声。
一连过了几天,阿木古郎都不见踪影,王帐中也是人满为患,时不时有其他部族的王公贵族出入其中。傅惊梅很识趣地没有催促,并不急着给对方施压,反而是趁着天气好带着裴柔之一起出去游玩。
难得没有铁敕族的人跟着,众人都有种久违的轻松感。傅惊梅纵马跑在前面,下过雨的草原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光晕中,草叶高低披拂,如同波光粼粼的碧色海浪。
“吁——” 傅惊梅勒住马缰,众人也都纷纷停下。裴柔之骑在一只温顺的小矮马上,慢吞吞地追赶上来,就见他们正对着远处指指点点,不知发现了什么,神情十分兴奋的样子。
“怎么啦?” 裴柔之声音有些不稳,这在她身上可是少见。
傅惊梅跳下马,扶着她站稳,指了指某个方向:“看那边的,是不是有一圈草颜色格外深?”
裴柔之被阳光刺得眼睛微眯,勉强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的缓坡上的确有个“圆圈”,圈里的草都是墨绿色的,离远了看格外明显。
“怎么样?书上可没教这个吧?”傅惊梅兴高采烈地掏出水喝起来,“那是蘑菇圈!走!咱今晚有蘑菇汤喝了!”
草原上蘑菇很多,若是远远看到草色深重的圆圈,八成能找到绕成圈生长的蘑菇。西南虽然蘑菇也很多,但和草原上的种类不同,各有风味。今天众人带了锅碗瓢盆出来,本就是想要露营的,见此更是不肯错过。
来草原这么多次,傅惊梅也熟识基本的蘑菇辨别技巧,何况有大虎在,这都不算什么。一想到香滑鲜美的蘑菇汤,催马的速度又快了些许,没多久便找到了那个巨大的蘑菇圈。
傅惊梅把麻将一扔,便开始挽起袖子准备采摘。阿镜嚷嚷着让人拿筐,又指挥着阿影找出锅碗瓢盆。守卫们一部分留在原地采蘑菇,一部分则以此地为圆心,骑马向四周勘察,确保没有什么危险。
“愣着干嘛?过来帮忙!” 傅惊梅对裴柔之招手。
裴柔之看了眼她手上的泥和草屑,假笑推脱:“怎么好给你添麻烦……哎呀!”
她正要说些漂亮话应付过去,胳膊突然被什么东西砸中,不自觉轻呼出声。低头一看,一大块草皮落在狡辩,袖子沾上了黄绿色的草汁,脏兮兮的。裴柔之下意识四下张望,之间前方的草丛中一条橘色的尾巴一闪而过。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傅惊梅不客气地大笑出声。
“貔大虎!” 裴柔之忍不住破功了,草原上开阔的天地让她也暂时忘记了世家做派,像个被恶作剧作弄的正常年轻女孩那样发起火来,“你出来!”
“我不!” 大虎露出圆滚滚的脑袋,“你过来啊!”
裴柔之胸口剧烈起伏几下,忽然露出甜美的笑靥:“算了,不和你计较。”
“咳,真没劲……”大虎果然中计,嘟嘟哝哝地走了出来,却不料裴柔之一撩裙摆,一路小跑对着自己跑来。
“啊!老傅救我!” 大虎惨叫。
草原上没人拴马,马儿们自顾自闲步着,慢悠悠地甩着尾巴吃草,好像周围的笑闹声,本就是天地间的一部分。
“吃这个。” 一串烤蘑菇递到裴柔之面前。
刷了层牛油再烤,这蘑菇香得别提多勾人了,撒上程舟特制的烧烤料,一口下去每个人都发出满足的喟叹声。
“真不想回去啊……”裴柔之感叹。
“咱们以后再来!”傅惊梅边吹边吃着烤肉,也顾不得烫嘴,“你早上还抱怨草原风太硬,把脸吹干了呢!”
“我只是很喜欢这种感觉罢了。” 裴柔之将吃了一半的蘑菇串递给了大虎收拾残局,“有时候想想,我娘和姨妈姐妹两人,生活的环境却差这么多,真有些唏嘘。连我和表弟也是,各方面都完全不像。”
提到霍伯彦,傅惊梅的笑容稍稍褪去,没滋没味地咬下一块肉:“我觉得你俩还是有共同点的。”
“嗯?”
“你们俩都是那种,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人。” 傅惊梅仰头看向夜空,罕见地流露出怅然,“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