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眼光老辣,拘摩罗到底还是比不上摸爬滚打多年的山羊胡。早在她发现之前,山羊胡已经将茶杯端在手里,上下打量个不停,不肯放过任何细节。
“庄上弄出来的新茶具。不用我说两位也能看出来画工如何,总共也没有多少件。” 傅惊梅被裴柔之捏了一把胳膊,立刻收敛了得意之色,装模作样地叹气,“我们只做最好的东西,总量上确实没法和冯家相比。不过说到底,瓷器这东西本也不是一般人用得上的。”
拘摩罗顾不上她语气中的揶揄,抓取到了关键信息:“总量没有多少?没有多少,是多少?”
“你先别急啊,来来来喝口茶。牛奶在这里,再加点这个。”傅惊梅殷勤地打开一个小银罐,露出里面洁白的糖粒。
在西方对东方的种种描述中,富饶而辉煌的文明,丰饶的物产都是永恒的话题。而更远的海西国,则将东方称为流奶与蜜之地。现在,山羊胡啜饮着柔滑芬芳、甘甜醇美的液体,觉得自己品尝到了神话中诸神守候的青春之泉。
傅惊梅他们弄出来的红茶,以花果甜香为主,少部分则有松烟香气,加入牛奶,再加糖,最后的口感很难让这些西域人拒绝。
山羊胡毕竟是个商人,没用几息 ,味蕾的享受便转化发现商机的狂喜,开始端详那罐神奇的纯白色“沙砾”。
茶叶好么?当然好。可口感上的提升还不能引起他如此的重视。山羊胡是见过市面的人,别的商品的价格有高有低,但总不过是已有商品基础上的再创造,就像骆驼与骆驼间的区别。可这种甜蜜的白砂!这抹纯粹的、浓郁的、令人迷醉的甜!却完完全全是全新的商品!
甜味,是任何国家,任何文化的人都无法拒绝的东西,因为对甜的渴望已经写在人类的基因里。西域人通过水果、蜂蜜来摄取糖分,而东方人更早掌握了制糖的技术,用以愉悦味蕾。
不不不,冷静,冷静。山羊胡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激动,希望对方没从自己的表现看出什么端倪。别高兴地太早了,他这样对自己说,也许像女神吐息一样,只是产量很低的新鲜玩意呢。
“这是糖。” 傅惊梅殷勤地介绍,此时的西域还没有糖,所以这个词是用中原话说的,“可以加在食物里增加甜味。”
拘摩罗曾经吃过从中原传过来的饴糖,令她惊讶的更多是白糖奇妙的外形。到底是年纪轻轻撑起家族的少女,此时也已经想到什么:“这个……糖,很少见。”
“仅此一家。” 裴柔之补充。
少女和山羊胡交换了眼神,两人都很是动心,但谁都不想先开口。对方将瓷器,茶叶和糖一起拿出来,意思已经很是明白了,这三样怕是放在一起打包出售的。瓷器倒是没什么,样式新奇花样又特别,肯定能卖出个好价格。可涉及到茶叶……两人都有些举棋不定起来。
“白糖,有多少?” 最终山羊胡还是决定先探探虚实,和拘摩罗不同,他更看重白糖可能带来的价值。如果白糖成本超过蜂蜜太高,总量又跟不上的话,那就又不划算了。
“不如说说你想要多少,我来想想办法。” 傅惊梅打起了太极,不肯轻易松口。
尽管她避而不谈,山羊胡还是理解了言外之意,看来白糖总量怕是不少,而且如果自己要的很多,也许还有商量的余地。
心里有了底,山羊胡也不着急了,慢悠悠喝完了红茶才重新开口:“我们带来的货物都交换完了,只有金子。太多我们也吃不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傅惊梅也不再兜圈子,报出了一个价码。然后就看着山羊胡油滑的笑脸上闪过难以掩饰的诧异。
太贵了?傅惊梅心里暗暗狐疑。这不能怪她,大梁的饴糖本算不上什么奢侈品,普通市井人家逢年过节都会买些。而和麦芽糖相比,蔗糖的产量在改良糖车加持下相当可观,价格自然也不好要得太高。
“是太便宜了!他现在可激动了!” 大虎传话道。
山羊胡的确老辣,现下已经调整好了表情,若不是大虎帮忙做弊,傅惊梅无论如何都难以察觉到他的真实心态。商业谈判是心理战,了解对手的想法无疑帮助巨大。
无声无息间,双方各自盘算起了未来的打算。在眼神与眼神的碰撞中,信息被交换,新鲜的合约被建立起来,羊皮纸张哗啦作响,隐隐盖过了帐篷外贴地而过的呼啸风声。
“哐当——”
最后一箱货物被挂上驼背,腰佩弯月马刀的胡人侍从走到拘摩罗身边,恭顺地低语了几句。
拘摩罗神色一松,转头对着傅惊梅展颜一笑:“那么,明年还能见到你吗?”
做成了大单的生意,傅惊梅心情大好:“希望可以吧。不过有铁敕族的朋友在,即使我不来,货物也会在这里等你的。”
拘摩罗晃了晃手里的葫芦:“你们中原人还真有意思,竟然想到用植物来做容器。”
傅惊梅看着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大葫芦,会心一笑。在蔗糖面世后,最严峻的问题之一便是运输。糖溶于水并且惧热,短途运输还可以凑合着用纸包,可长途运输对容器的要求无疑更高了。成本、耐用、隔水、自重……这些因素全部要考虑进去。
任何一种金属容器,在这个时代都是很昂贵的。而造价低廉的陶器本身自重大,又不耐摔打,也不予考虑。至于西南马帮运输货物常用的油布,装装茶叶什么的还行,像白糖这样颗粒状的东西,估计还没到地方就都漏光了。
常言说毒蛇出没之处,七步之内必有解药。西南水系纵横,来往于水上的人们常常会在腰际绑上一串葫芦作为落水后的“救生圈”。这可正解了傅惊梅等人的燃眉之急,西南的葫芦个个生得长大,掏空了瓤后晒干,填上满满的白砂糖后用蜡封口,就是十分完美的容器了。
傅惊梅卖出的白糖总量到了个让山羊胡眉开眼笑的数字,若不是手中资金实在有限,他甚至想要将白糖全部吃下。拘摩罗也已经意识到这个生意背后的巨大利益,三令五申地让商队中的人保守秘密。准备明年再来时准备大量的资金,争取在一开始便将西域的白糖市场攥在手中。
“如果糖黏在一起,可以把葫芦剖开,将糖粒刮出来。” 傅惊梅又嘱咐了一遍。
“知道,谢谢啦!” 拘摩罗真心地笑了,“也谢谢你的药。”
生意之外还有人情,傅惊梅额外赠送给她许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大多是非常实用的药品和工具。尤其是其中的藿香正气水,对于行走在沙漠地带的人来说实在很贴心,拘摩罗对傅惊梅好感倍增,相处起来多少有点朋友的意思了。
“别客气,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傅惊梅也笑起来,“铁敕族的佣金不算高吧?”
拘摩罗撇撇嘴,不置可否。这次三方会面,可以说把交易中可能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商量了一遍,又用三种语言立下合约,签了字据,终于算是正式达成了合作关系。
第一次交易,准备还不太充分,傅惊梅这边倒是还好,拘摩罗那边就有些捉襟见肘了。按照合约,双方给铁敕族的佣金除了一定比例的金银外,还有最重要的物资。傅惊梅这边早早抵扣完,西域商人却没有提前准备足够的盐巴,只好暂时以金银抵扣。
磕磕绊绊不少,生意却好歹是做了下来。肩上的担子一轻,连大虎都变轻了不少。
“那些草原人恨不得连我们骆驼的盐巴都抢走。” 拘摩罗用玩笑的口吻抱怨道,“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安抚住了他们。”
“哈哈哈!也许我还有什么你不知道的好处呢!” 傅惊梅爽快地笑起来,对拘摩罗悄悄眨眼,“不过相信我,你享有优先购买的特权!”
告别了西域商队,傅惊梅等人在铁敕族护送下返回部落,他们已经完成了最艰难的部分,接下来只要这条商路顺利运行一两年,便不再用她操心了。
“嗷哟!你别压我身上啊!” 大虎用爪子使劲推搡着身边瘫着的女人,企图把自己的尾巴拯救出来,“接下来还要见铁敕族的族长呢!精神点!”
是的,马不停蹄地赶路后,傅惊梅依旧不得休息。和西域商人的交易全程在铁敕族的陪同下进行,对外时他们是统一战线,可回到了草原腹地,便要关起门来分好处了。
尽管身为下一任继承人,阿木古郎对傅惊梅的观点相当赞同,可铁敕族还是有不少族老心怀不满。双方的主要分歧,便集中于黑茶的销售权上,不同于年轻继承人的谨慎,这些老帮菜们倒是野心勃勃,企图独占整个草原的黑茶销售权。
“马上有硬仗要打,你还不让我休息会。” 她叹了口气,勉强挪动了一下。
大虎喷气:“谁让你把刺儿头赶走了?要是他在,我也不用时时刻刻提着心!”
霍伯彦离开后,裴柔之是没什么反应,倒是平时和他斗嘴不断地大虎很是不自在了一段时间。
傅惊梅揉了揉眉心:“他也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总不能一辈子在我身边当保镖啊。那才是对朋友不负责,不是吗?”
大虎哼了一声作为回应,猫尾巴狠狠甩了两下,重新趴回软垫上。
傅惊梅摸了摸它的头,跳下马车,一边对着王帐外的守卫示意,一边迎着齐齐望来的族老们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