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转暖之后,新一轮的春耕开始了。北地的酷寒杀死了大部分土壤中的草籽与虫卵,佃农们顶着养得红光满面的脸,喜哄哄地排起了长队,等着管事们发下改良后的农具和种子。
不用守着破旧的茅草房瑟瑟发抖,不用在冰天雪地里刨食,也不用担心一家老小骨肉分离。这样的好日子是从前做梦都不敢想的。
庄中的牛棚提供了大量作为燃料的干牛粪,整齐的水泥房里,热炕是家家户户的标配。
地窖中存着自家种下的菘菜萝卜,还有庄内统一分发的苹果、柿饼。日常的米面根据工作积分领取,在基本的粮食分配额以上,多劳多得,从事更辛苦、更危险工作的人,赚的也更高。
冬天是休耕的季节,但庄中忙碌的人依旧是大多数。
工坊中的炉火与人声彻夜不息,绣坊甚至比平时还要忙上几倍。研发部的工作人员吵的脖子都粗了一圈,育苗室和养殖场的人反反复复查看,生怕这些幼苗幼崽出什么差错。
榨油坊的工具在数次改良后今非昔比,除了供给香皂和护肤品以外,还能多出些珍贵的食用油。
榨油后的残渣混合了花生、大豆、向日葵籽,是上好的饲料,吃了这些东西的动物,贴膘总是格外快。
动物的粪便也被集中利用,牛粪被收集干燥后成为燃料,其他的则作为肥料。鸭绒鹅绒经过蒸汽高温杀菌后,可以制成粗糙的羽绒被,成本低廉又保暖。
节省下的棉花被用在了医疗用途和女子的月事带上。
几年的推广下,庄中女子都已经接受了新的卫生观念,甚至会羞羞嗒嗒地主动找到女管事询问生理健康知识。
对此,傅惊梅这个名义上的庄主不能出面,裴柔之的夫人身份就很好用了。
对外宣称这些都是高门大户中秘而不宣的小窍门,因为夫人心善才会传授给百姓。要是强行安利,说不准人们还有逆反心理,但庄中上下都知道夫人出身高贵,就不免有种占了便宜的感觉。推广速度反而一日千里。
最煎熬的,还属那些从京中带回的女子。她们中的不少人也出身大族,可从未听说过这些讲究。问又不敢问,说也不敢说,好奇之下尝试几回,也觉出甜头来,倒是成了最忠实的拥护者......此类种种,按下不提。
找到新人生目标的那部分人适应极快,医女重楼天天坐在屋子里给妇女们看诊,杯子里泡着胖大海和金银花。
冬天过后多出不少孕妇,她几乎每天都忙到头昏脑胀,要不是有分配来的学徒照顾饮食起居,连饭都想不起来吃。
即便如此,比起从前低声下气,提着脑袋伺候宫妃,她还是更喜欢如今这种受人尊敬、被人需要的感觉。
另一批以卢兰真为代表的古代女知识分子,则在每日的赶稿中无暇旁顾。有时被卡文逼得头秃,她们连大家闺秀的仪态险些绷不住。
可在肆意地舞文弄墨时,在侃侃而谈国家政事时,一种新鲜的、畅快的、饱满的活力主宰了她们的身体,仿佛撑破了茧房的蝶翅,闪动着华彩。
有这种感觉的,并非只有报社编辑部的人。
善于刺绣描绣样的闺秀被分到了绣坊,善于管家的少妇被分到了账房,善于绘画的每天按着傅惊梅给的材料,设计修改瓷器的图样。
她们的生活忙碌起来,却不再有任何限制。那些曾经想画不敢画的花样,那些曾经碍于宗族不能实现的构想,那些已婚后不能再穿的款式,都在她们身上悄悄出现了,如同枯木逢春。
明明从前的日子更舒适,明明家破人亡独自一人,为什么会有这种释然呢?
可能是因为从小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教诲;可能是因为面对愚钝庸碌的丈夫,依旧要佯装崇拜;可能是因为所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的不甘,都来源于那一句“你是女子”。
她们为这样的想法感到罪恶,又控制不住那陌生的喜悦。
但也有些人没那么幸运。
傅惊梅对人员的筛选实行的是“宽进严出”的原则。几个月的时间并不够看透一个人,但也足够了解个大概了。
被带回来的人并不知道,身边和蔼无害的老嬷嬷们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包括饮食偏好,交谈内容都记录下来。
开春以后,有几个人品德着实不行的人被悄悄带到一个屋子里,灌下迷药抹去记忆后,蒙住头部,由护卫们带上车子,送到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剩下的人发现几个同伴失踪,也没有过多的反应。早在他们进庄子时,就说得很清楚了。试用期不能通过的人,哪来的回哪去。
傅惊梅既不拿势压人,也不用他们阿谀奉承表忠心,不讲身世,不论贵贱。凡是可靠能带来价值的人尽可留下,至于那些走到这一步还看不清情况,不愿意出力的,通通好走不送。
她现在又要赚钱喂猫,又要养活手底下那么多人,还有裴柔之霍伯彦带来的烂摊子,实在懒得做知心姐姐,更没心力安抚某些人矫情的受伤心灵。
所以把陆缜和卫连昌丢去新手村后,她完全将这二人抛在脑后。以至于初五进来通禀,卫公子和陆公子在主宅求见时,傅惊梅愣是没想起是谁。
孙万里把眼睛怼在一个竹筒上,凝神细看,头都不抬:“东家,要不您先回去看看?”
“嗯,既然显微镜的使用方法你掌握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不多唠叨了。现在庄里就这么一个,你注意保管。” 傅惊梅嘱咐。
她也是折腾了工坊许久,才用烧出来纯净度最高的玻璃,打磨出凸透镜和凹透镜镜片,用于制作最原始的显微镜。
显微镜给了化工专家孙万里,望远镜则给了负责弹药的爆破专员,方便远距离观察。
“放心吧!” 孙万里没有抬头,只是摆摆手,看起来已经完全被镜头那边的东西吸引了。
傅惊梅微微笑了笑,吃力地抱起大虎,向外走去。
春寒犹在,傅惊梅却没有坐车,而是将大虎放在背包里,骑马慢慢往主宅走,几个护卫远远坠在后面。
雪一化,路就好走了。这段时间,庄子里人员来往也格外频繁。
前几天留守戏班子的小毒蜂回来了,一同带回来的,还有当初留在京城的那些老弱病残。
从他们口中得知,京城一切运转良好,史班主排戏的手段是一等一的,在他的努力下,又冒出好几个当红的角。别的瓦子嫉妒的眼睛都红了,能抄得都抄去了,也没分去史家班半点风头。
南柯梦那边更不用多操心,如今的掌柜槐安,是裴柔之手把手教出来的人,只要货源稳定,就能维持良性发展。
何况有萼华夫人这个京师第一带货王,用什么火什么,堪称南柯梦的活体广告牌。
另一边,那些在葫芦渡口买下的孩子们各自挑好了去处。有的跟着小阿青小寿子混,学着做情报工作,那些不愿折腾的,则被送去了窑口,日后便是自己人了。
整整一个冬天的筹备,希望能在草原获得满意的收获吧。
傅惊梅如此想着,在住宅前下了马,直接向着待客厅走去。
卫连昌坐了一下午的冷板凳,热茶是续了一遍又一遍,茅房也没少跑,就是不见那位修公子回来。纵使他教养良好,也不由得有些焦躁起来。
卫连昌和陆缜都曾有着坦然赴死的准备,但很多时候,人一旦脱离了险境,或是过了那个阶段,再鼓起勇气就难了。
两人在庄中这些时日,虽然行动受限,也从庄中布置安排上看出些门道,知道这位庄主绝非普通人。可是他们左等右等,硬是没等来对方的拜访。因此几个月来,两人心口憋着口气,算不上懈怠,也远称不上积极。
直到那些表现不好的人真被赶出庄子后,他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位修庄主的耐心是十分有限的,而且并不会因为他们曾经的身份另眼相待。只要不能为她所用,便弃之如敝履。
“卫公子,陆公子。”
清朗的少年音响起,卫连昌急忙扯了下陆缜,一同起身行礼:“见过修庄主。”
听见他们对自己称呼的变化,傅惊梅没什么反应。她走到主位坐下,给怀中的猫擦了擦爪子:“两位想要见我?有事?”
十分不客气的语气,换在卫连昌从前的生活环境,绝对是失礼了。陆缜攥紧了拳头,没说什么。
卫连昌眼神闪了闪,态度未变:“在下与陆兄几月来忝居于此,饮食多有劳费。大恩无以为报,在下愿意献上家中传下的秘方,为庄主填些助力。”
说着推了推放在手边的纸。
甘草想要抬脚去取,被傅惊梅抬手拦住。
她冷静道:“卫公子话说重了,你和陆公子这几月做的工,足以抵扣你们的生活支出了,称不上什么大恩。”
这俩人到底是认怂,还是别有所图,傅惊梅总要问个清楚。若是别有所图那另说,若是认怂,也要认得明明白白,她可没兴趣纵着他们的大爷脾气。
卫连昌见状,心中暗叹一声,终于还是放低了姿态:“庄主何必如此说?我与陆兄能蒙搭救,已是欠下极大的恩情了。之前遭逢大变,对庄主多有冒犯,不求宽宥,但求给我二人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傅惊梅和裴柔之混了这么久,完全听得出对方的小心思,她似笑非笑:“哦?你们是想进工坊?”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喵喵大魔王捉虫!加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