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的车内,运行中的驱动器嗡嗡作响。青涿仰靠在柔软的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放大的纸巾。
青灵也不说话,缄默着替他擦去了下巴上的最后一点血迹。收回手后,静静地往车内镜看了一眼。
白衣医师正在开车,那双漠然得让人有些畏惧的双眼直视着前方,从金洞寺出来到现在都没有流露出一丝关心或歉疚。
反而有种“本该如此”的满意感。
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呕血的缘故,青涿眸色浅淡的眼珠蒙上了层灰,在其中看不到清澈的反光,反而如沼泽一般吞噬了种种外露的情绪。
为什么打碎那些神像反而让自己呕血。是惩罚?还是反噬?
爻恶就是因为这种反噬而让自己来替为摧毁的吗?
他瞥过眼,看着擦完血便与他隔开一个人距离坐的青灵,“小灵,坐过来。”
已经不小了,不要叫小灵。
青灵张了张嘴,还是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听话地往旁边挪了挪。
屁股刚一坐稳,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身上独有的气味倒了过来,他颇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其揽住,垂头就看到青涿闭上了眼,几缕黛青色的血管在眼皮上浮动,薄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我好累。”他小声说,“拍拍我,你会吗?就像之前我拍你那样。”
话音一落,便有一只手轻轻抚上了他的背。
如同慈爱的父母在哄睡小孩一样,青灵有些僵硬的手一下又一下地拍抚着。
今天天气依旧燥热,青涿穿得很薄,薄得能透过衣物清晰地摸到出脊骨的脉络。
驾驶中的爻恶朝内视镜瞥了眼,很快又收回去。
两侧车窗都贴了太阳膜,唯有正前方视野最开阔的那扇未曾。轿车迎光而行,日光从车窗打到后座,照亮了一粒晶莹的辉光,青灵刚将其捕捉便转瞬即逝。
拍抚的动作一停,他神色愕然,极其小心地摸上了怀中男孩的脸。
入手的是津津湿意。
他,哭了?
这个念头在青灵的脑海里炸开,他想再去抽一张纸,手伸到一半却又联想到了什么,只能胡乱而谨慎地用手将眼泪揩去。
……
青涿在车上睡了一觉。
吐了血过后,身体便开始疲乏不堪,好像用于运转它的齿轮被突然夺走,空落落地仅剩一具躯壳。
爻恶将他们带到了那家闽味餐厅。
他好像浑然忘了刚刚在金洞寺的不愉快,或者说压根便没在意过,自然而然地坐在青涿身旁,为他夹菜、盛饭。
午饭过后,又将他带到了市内最大的一所乐园中。
五色的气球努力向上浮动,却被拴在道路两侧的杆子上,拉着风一起起舞摇摆。
他们去看了无人的机械循环演出,走遍了乐园里大大小小的摊位和礼品店,青涿的手上被塞满了可口甜腻的小吃。
他有些恍然地想,这种临大事前最后一段被施舍的快乐,好像是被叫做断头饭来着。
头顶的太阳在天空中龟速挪动,而最后的时刻也在缓缓迫近。好像那种旧式钟表,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清脆的咯哒声。
快要日落了,三人又回到了那家名叫雨山亭的咖啡店。
夕阳下,充满童趣的校车反射出橙黄的微光,车内空无一人,正在静候着归家的旅人。
青涿看了一眼,便跟着走进了咖啡店的玻璃门中。
他们选了一个离幼儿园最近的位置,爻恶抬起手看了眼腕间的手表,淡笑说道:“放学了。”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刻,幼儿园骚动起来。
蓦然出现的人影一把推开了掩着的大门,铁门在力道的作用下打到墙壁,震得往前回弹了一段。
而那急匆匆的人影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大步冲进了校车。
见青涿撇过头去看,爻恶笑了笑,推开椅子起身,“我去拿点喝的。”
青涿转头的角度不变,没一会儿便透过玻璃窗看到了门口张望的肖媛媛。
那是已经恢复了成人体型的肖媛媛,身上的衣物也被等量放大,几乎拖地的粉蓝色裙摆看上去像是深海中的人鱼。
她目光与青涿对视上,立马朝咖啡店这边跑来。
青涿垂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它不再像粗短的小萝卜,而是自己熟悉的修长、灵活,轻轻松松便能一掌握住很多东西。
“砰砰!”
有异响自门口传来,是守在那儿的青灵抬手拦住了要往里冲的少女。
肖媛媛祭出了自己搜罗得的道具——一柄开过光的桃木剑,朝青灵狠狠挥去,却被对方以鬼魅游弋的身姿一躲,五指成掌反将她一把推远了几步。
“你是他朋友,我不打你。”青灵抱着手臂靠在玻璃窗上,懒散抬眼扬了扬下巴,“不过,我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的命吧。”
脚步声急急赶来,肖媛媛回头,下意识地沉下腰一躲,一柄尖头的洋伞扯着烈风从她身上挥过。
是穿着洋装贵妇打扮的肖桐桐。
她的五官此时已完全错乱,左眼的地方放置着鼻子,嘴巴跑到了眉毛上边。
不仅是肖媛媛,江涌鸣、曲医等人,林珂、林值和许斌都朝咖啡店涌来,而他们的“家人”也在此刻涌现,五花八门的道具在空气中划过,双方一时对峙不下。
爻恶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店外的骚乱,他从柜台旁端回了两杯饮品,轻轻放在桌上。
依旧是一杯咖啡,一杯奶昔。
青涿起身,身后的椅子发出“刺啦”一声,“我该走了。”
【坐下。】
牵着傀儡丝线的操控者如是说道。
僵立一秒,受控者还是不敌这股诡谲而不容反抗的力量,缓缓坐下。
爻恶似乎喜欢上了自己亲手去做这些小饮品,又将那杯乳白色的奶饮推到青涿眼前。
“尝尝。”
【尝尝。】
双手扶起瓷杯,青涿眉眼低垂,喝下一口。
依旧是浓厚的奶味,掺上酸甜的果粒。只不过果味略有不同,从草莓替成了芒果。
青涿尝着这份不太合时宜的果饮,灰雾笼罩的瞳孔看向窗外。
周繁生与小柿急匆匆赶来,与之同行的是一群似人非人的诡异玩偶与一大群短胳膊短腿的小萝卜头。
玩偶在不知名力量的驱使下朝着敌方进攻,而那些小孩以大虎为首,狠狠地朝阻拦之人恶扑过去。
已经异化成怪物的“家人”行踪诡异,灵活如魅,却也架不住演员们的人数压制,渐渐显出颓势来。
而就在此刻,又一批憧憧鬼影慢慢浮现于街头,加入了这场死斗。
它们大多是不熟悉的面孔,唯有一人的脸叫青涿记忆如新。
那是……刘小幸。
是医生的人。
收回视线,青涿重新看向医生,却发现对方也正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自己。
“不上车的话,我会死的吧?”青涿问。
“会。”这一次也回答得很干脆。
“你希望我死吗?”他又问。
医生似乎被他的问话逗笑了,摇摇头,却说:“我喜欢你,青涿,但你必须死。”
喜欢你,但必须死。
青涿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只觉得世界上恐怕没有比这更荒谬矛盾的话了。
他与爻恶无仇,无恨,无爱,无缘。
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的模样?
更诡异的是,在爻恶说出这番话时,他的语气轻渺而平淡。
就好像他的喜欢情绪只是他漫长无垠生命中的短短一刹,甚至于这样的喜欢情绪都带有莫名的悲悯与高高在上。
室外,林珂与小柿二人突出重围,在咖啡厅前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与面无表情的青灵对峙。
青灵的拳微微握紧,又骤然松开。
“不要来送命了。”他说,“走吧。”
“你明明很喜欢他。”小柿对他的话自然充耳不闻,冷冰冰地说道,“但你的喜欢和爱太过卑鄙,太过自私。”
“你只想着让他留在这里,不顾他□□煎熬,不顾他魂飞魄散。”
“青灵,他这辈子最倒霉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最不该做的事就是对你好。”小柿毫不留情,一语中的。
“你就不想吗?青柿。”青灵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又笑不出来,“你也知道吧?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我的悲惨是假的,我的妈妈是假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
“唯有他……是真的。”
凭什么呢,凭什么他自真实而来,活血活肉,而自己囿于虚假的幻影,枯骨孤魂。凭什么他给自己做了饭,给自己掖了被,给了自己对于真实的幻想以后又要独自回到他那真实的世界,把名叫小灵的孤儿留在这里?!
“话不投机半句多。”小柿冷嗤一声,不想再去听他的歪理邪说,扬手便挥出自己绑在腕上的尖锥。
与此同时,林珂的身影也晃出一道水波,人形骤然消散在原地,转眼出现在小灵身前,射去足以涤荡空气的魂力。
攻势急急悬飞,却又被早有防备地挡下。
三人交手之间,青灵以一敌二游刃有余。
抵抗数十回后,他抬眼发现了袭至眼前的林珂,一推掌便将她轰出了十米之外。
可就在林珂身体将倒飞而去时,一把细细的灰从她指尖漏出,顺着风的方向洋洋洒洒飘到了青灵的身上。
血肉腐蚀的剧痛令他还手的动作一顿,小柿的尖锥终于得以插入他肩膀半寸。
黑色的血液浸出,他鼻尖萦绕着一股纸钱的香火味,终于意识到了林珂在拿什么东西对付他。
是他与生俱来的、被生生刻在灵魂里,以便于让人反抗的天敌。
所有孤魂的档案都存在福利院中,他们能通过小柿知道这件事不足为奇。
他抬起嘴角笑了笑,咬着牙一把拔出陷在肩膀里的武器,正想反手利用它攻向小柿时。
眼角却瞥见了一副美丽的图景。
被夕阳染红的世界唯美如画,而就在背后,穿过锃亮干净的落地窗,在蕾丝环缀的窗帘后面,两个挺拔笔直的身影凑在了一起。
只见一眼就让人难忘的漂亮青年微微弓下腰,挺翘细腻的鼻尖触碰着白衣医生的鼻梁,像在耳鬓厮磨一般微微蹭着。
阳光将他的面颊也镀上霞色,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光色还是他脸上的绯红。
似乎感受到了来自窗外固执的视线,他掀起眼皮,灰红的眼睛看向自己,有一粒晶莹从他眼角闪过,一如在车上那样转瞬即逝。
他又哭了。
是很害怕吗?
还是很怨恨?
抑或是,二者兼有?
手上的尖锥早因松手被小柿收了回去,青灵呆呆地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肩膀上的血洞,又看了看地上飘落的纸钱灰。
虽说重创了他,但自己也险些被一掌拍吐血的林珂又将手伸向了自己衣服的口袋。
昨天深夜里,一个小男孩敲响了她家的房门,将这些东西给了自己。在他把装有纸灰的布袋放到自己手上时,她看到了他被侵蚀得血肉横翻的手。
“在被腐蚀之后,我会变回真身。”他说,“我想帮他。”
而此刻,在夕阳的照射下,她又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纸灰,拢紧了指缝,一步步靠近那个忽然呆住的青年。
可没走两步,她就有些讶然地停住了步伐。
在橘红色的视野中,青灵忽然蹲下了身,不顾血肉腐蚀的威胁,双手拢起了一把飘落的纸灰。
在垂下头的同时,他抬起了双手,张开了唇,将那些纸灰张口吃下。
……!!
林珂紧紧地皱起了眉,于她万分不解的目光中,那男孩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彻响。
“如果可能的话,把它们投入他体内……这样,他的意志才会消散得更快。”
……
是啊,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可是,为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华丽转身)(单膝跪地)(嘴叼玫瑰)哦,亲爱的小宝,来点评论,命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