泊油路的一端,橘红色夕阳被鳞次栉比的房屋切割得方方正正,穿透装饰性的玻璃窗,照在爻恶的脸上。
在他对面,青涿手指握拳,手背上筋脉尽显,一如他顿时紧张起来的神情。
“医生怎么知道?”他问,两只眼睛都盛满了对方的影子,好像看得够久就不会漏过对方任何一丝微动,“昨晚我是昏迷过去了,还隐约听到了金老师在说话,说什么做手术……之类的。”
他站起身子,上半身贴近爻恶,像在讨论秘密一般仅用气音说:“你说,他们会不会暗地里给我注射毒药,或者是把我的器官摘了卖给别人?”
没料到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爻恶难得地愣了愣。
青涿从鼻腔呼出一口气,笑着坐回到座位上,“开玩笑的。”
这个玩笑并不好笑,但医生还是配合地弯起了唇,他忽而站起身,“稍等。”
风衣在动作间摆动,挥出来的清风拂在面上,青涿看着他走向柜台,又端回一块食盘,盘上有黑褐、乳白两杯饮品。
“这家的咖啡不错。入口醇厚,回香馥郁。”爻恶把那杯咖啡端到自己身前,另一杯推到青涿那边,“可惜小朋友不宜喝咖啡,我找人请教调了杯奶昔,你尝尝看。”
青涿垂着眼,观察着略有浓稠的饮品。
【尝尝吧。】
他将手指勾住杯侧的把手,浅尝般地喝了一口。
奶香厚重,果味清甜。
青涿心念一动,在看向爻恶时瞥见了空气里沉浮的尘埃,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道:“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
“朋友?”他吐出一个词,“还是更亲密一点的……”
尾音拖得很长,爻恶的视线也落在他身上很久。
“父子呢?”青涿粲然一笑。
爻恶收回视线,喝了一口咖啡。
青涿故技重施,“啊,我开玩笑的。”
又是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经他一打岔,空气里令人窒息的暧昧氛围驱散了很多,爻恶也终于抬出了此行的重点。
“明天不要去上课了,让青灵找老师请个假吧。”
捧着杯子又喝了口奶昔,青涿问:“为什么?”
园长大人对角色扮演乐此不疲,他也擦亮眼睛洗耳恭听。
“明天我休假,一起出去逛逛。”爻恶温和地答。
【答应下来。】
“好。”迟疑了一小会儿,青涿点了点头。
听医生的语气,不知为何总有种“最后一次”的濒临感。
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后,三人走出了咖啡厅,由医生开车驶回到别墅区。
昏暗得有些催眠的卧室里,青涿靠坐在床头,面朝着阳台的方向,在树影交织间看见了不远处另一幢别墅亮起的灯光。
这是这个惧本里的最后一夜了啊。
这一趟下来,似乎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他想起了本不该忘记的陈年过往。
晚风徐徐,树影颤动,房门被轻轻敲响三下。
伴着一声“请进”,小柿摸进门来,回头关好门后一起爬上了床。
短小的手在被褥底下摸索,当摸到了某个窄小的地方后,她把手上的东西悄悄塞了进去。
青涿正微微阖着目,似乎并未发现她的举动。
“爸爸,你明天是不是就要走了?”小柿把手伸出来放在被褥上,总是扎着马尾辫的头发披落肩头,声音也低落下来。
“嗯。”青涿没多说。
身旁的女孩比他此时还高大些许,她侧过身子,一把将他抱住,任彼此的胸膛紧紧相拥。
沉默许久,小柿才有些伤感道:“那小柿以后不能保护爸爸了。”
青涿无声地笑笑。
又过了一会儿,房门发出被打开的锁扣声响,又一个矮矮的身影钻进了被窝。
是每晚都会出现的“怪物”小灵。
他贴在了青涿的另一边,也不说话,张开了手臂加入了这个漫长的拥抱。
明明床上还空余出了一大块面积,三道矮矮的人影却挤挤挨挨地贴在一起,从月升到月明。
惧本里的深夜没有津津蝉鸣,只有匀长的呼吸声代表人已陷入沉眠。
夜已深了,不需要睡眠的小灵睁着眼一眨也不眨,像是想要把青涿的面容印下来一样执着。隔了良久,他才轻轻一眨眼,有些眷恋不舍地又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放轻了动作悄悄起身。
“咚”,房门被极轻地带上,发出几不可闻的碰撞声。
小小的影子被路灯打在水泥路上,他与数不清的黑影擦肩而过,坚定不移地迈向要去的方向。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一户人家敞开了门,女孩站在门前,摊开了双手。
小男孩把手里的东西尽数倾倒在她手上,露出了自己被腐蚀得血肉模糊的手心。
女孩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随手合上了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久不出声而骤然熄灭,黑暗包裹住了小灵的全身,他弯起膝盖朝楼下走,又穿过无人的街道,在夜色迷蒙中回到了家。
…………
早晨,晴空万里,爻恶早早登门,和青涿与青灵一起踏上了“出去逛逛”的旅途。
说是三人一起,其实青灵只是缀在二人身后,插着裤兜儿不近不远地跟着,形如被他们牵着绳的风筝。
坐在车上,青涿看着眼前愈发熟悉的道路,侧头看着驾驶座上的医生:“怎么来这里了?”
爻恶握着方向盘,答:“先带你见个熟人。”
车子在寺院门口停下,青涿下了车,仰起头看向这那块红瓦金砖簇拥着的牌匾。
【金洞寺】
与上次来时一样,这里香火断供了许久,院中落叶无人清扫,连正殿中最大的那尊雕像旁边的红布也仍然堆在地上。
青涿跟在爻恶身后,一起走到了那神像身前。
“你知道人类最区别于其他动物的地方,是哪里吗?”已经离得很近了,但医生却还在往前走,直到他快要能贴上那尊神像。
“是头。”他抬起手,因常年持手术刀而略带薄茧的指肚落在神像断面中,轻轻抚摸。
“神像断头,徒留其身。”他低低说道,明明是人耳能听懂的汉字,在他口中却似有魔力,“本末倒置,精魂溢散。”
正在这时,青灵从门口走来,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朱红色的线香。
爻恶一手接过,自己留了三支,将剩下的三支递到青涿眼前,“既然是老朋友,不妨上柱香。”
他的眼睛,能看透一切。
他知道自己与爻善之间的过往。
他们……是什么关系?
不过他说的没错。既然是故人,上柱香也无妨。
青涿接过香,将香头凑近爻恶手上的火机,看它“啪”地被点亮。
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俱是俯身拜了拜,又依次把刚开始燃烧的香插入雕像前的香炉之中。
烟香袅袅,像一只温柔的手掌抚摸过青涿的脸颊。
他转头问:“精魂溢散后,祂会死吗?”
“会。”爻恶答得很干脆。
这个字像落石般砸在青涿的心上,怵动时连带着胃也紧缩发疼。
神原来也不是不死不灭啊。
而那位精通人脑的医师此刻走到旁边的神像前,似笑非笑地凝望着这位“三手妙姑”。
“精魂溢散,并非消融于日月天地之间,而是被祂们吸收掉了。”他抬起手指,一个个点过在场的所有神明。
【三手妙姑】【陆町圣尊】【三眼神将】
“混沌之主,宇宙之父。其神魂之悍,溢散了千年仍余留一株精魄。祂们便守在日益削弱的祂身旁,张嘴吸食。”爻恶回过头,目光包裹住表情触动的青涿,从青灵手上接递来一把铁锤。
“相处三年之久,你对祂也有感情的吧?”
铁锤意外沉重,压得青涿的手往下一抖,冰凉的触感中,爻恶的声音也逐渐降温,“你不想打碎这些吸血虫,还祂一个安和的环境吗?至少,能体面地死去。”
“死”这个字眼最能刺痛人,也包括青涿在内。
但他仍有疑虑。爻恶现在的状态明显不正常,他如此撺掇自己,绝对别有所图。
然而现实却由不得他犹豫。
【打碎祂们。】
意志命令道。
爻恶现在已经相信控制住了自己,如果此时让他看出蹊跷……
那今日可能真的走不出这个惧本了。
一步步走至爻恶身侧,青涿握紧了手中的铁锤,仰起头看着这位“三手妙姑”。
祂有着一幅女性化的皮相,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双目慈爱地注视着来者。
一股莫名的心悸在此刻传来。
然而……
男童高高举起了手臂,将那锤子狠狠砸下!
“哗啦”,温柔的笑脸裂成碎金,这只神像意外地脆弱,轻轻松松便被破除了金身。
爻恶站在原地,看着他将这尊神像砸得七零八落,又提着锤子走向剩下两位。
“咵啦”“咵啦”
雕像脆得像是花生壳,一敲即碎,镀了金的石块散落满殿,一片狼藉。
而爻恶此刻却听着耳边交响乐一般的碎裂声,露出了几不可见的笑容。
最后一块……
巨大的铁锤挥舞起来消耗了青涿大半的力气,他拖着沉沉的凶器,走到最后一尊金身神像前,向下一砸!
“咵啦”
与此同时,一股虚脱的反胃感席卷而来,青涿猝不及防地弯下腰,一大片深红的血被他呕在地上。
他喘着气,鼻子里也淌下浓血,嘴唇被染红,微抬起头死死看着一尘不染的医生。
爻恶此时也在看他。
阳光倾落大地,却被连片的屋舍砖瓦挡住,殿内是一片清凉的昏暗。眉眼精致漂亮的男孩脸色煞白,在血花之中绽放出了惊人的美丽。
作者有话要说:有没有评论,有没有评论!(举碗)(抖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