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你们要是给不出个说法,就别想走!”众人将全家老小围起,各个义愤填膺。
“就是,我说咱们村这两年收成不景气,怎就你们两家白米管够?”
“咱们女娃羽化登仙留下个肉身,你们都要打她们主意,把钱都给我吐出来!”
“别忘了还有老连家!走!咱们去老连家一起要个说法!”众人上前你推我搡,架起全弘厚与全敏才就往连家而去。
全萝和那些个从幻境中出来的女孩还有些茫然,不是说那些阿姐们是被卖去镇上做了暗门子么?怎的又变成是送去结冥婚?
梁安那张脸涨得黑红黑红,他挤眉弄眼试图发出一点声响,可就是说不出半点话来。
全萝注意到他的怪模怪样,走近询问:“狗子怎的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嗯嗯……嗯嗯!!”梁安憋得都快成烧红的烙铁,急得直哼哼。
全萝探手在他额上触了触,另一只手按在自己额头上比量体温。无甚差别,应当不是烧着脑袋。
梁安登时安静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这只手掌,眼球向中间聚拢,很是滑稽。
孙映舟恰好看到此景,八卦之魂蓦地燃起,这两人有情况。
但眼下不是吃瓜的好时辰,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她走至陵游身侧,出声询问:“二师兄为何要这么说?不让这老东西受到点惩罚么?”
“让他将钱吐出来,不是更好么?他们因钱财而起恶念,若要渡人,需得先让他们散尽家财。”
孙映舟垂眸思索,唇抿成一线,二师兄的话不无道理,可她却总觉得何处堵得慌。
村民们声势浩大,气势汹汹地朝连家奔去。除却全萝和梁安,其他人都跟随大队离开了。
陵游抬扇一指,梁安如释重负地喘了口气,他红着脸提起两根手指,将全萝的手拿开,怒气冲冲地找上陵游。
“你为何不向大伙儿说出实情?”
“你要我与他们说,他们的孩子并非去天上享福,而是在镇上做着皮|肉生意每日受苦么?”
“当然!”梁安怒目圆瞪,“她们就是在受苦。”
“好。我告诉他们,之后呢?他们会去镇上赎回他们的孩子然后带回家中好生养着么?”陵游眉眼凌厉,“再之后给她们许个人家,让她们好好相夫教子?”
梁安本想反驳,可村里人连守神夜失身的阿姐阿妹都不容,必得沉入净河,当真会赎回那些个苦命的阿姐们么?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梁安扯了扯因汗液黏附于腿侧的裤身,动了动嘴皮还想说些什么。
全萝走到他身边,眉目哀伤,摇了摇头,“他们不会容下她们的。他们宁愿那些阿姐已经去了天宫侍奉仙神,留下个肉身空壳被倒卖结了阴亲,如此还勉强算得上是好名声。”
她侧目抬头看着梁安,“村长阿……村长与连家的生意做了少说十几年,咱们村中有一半的人家都有女娃去做了仙仆。若是她们并非仙仆而是被卖去做了妓,名声扫地,一家老小在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他们不会允的。”孙映舟低低开口,神情有些迟滞,心事重重。
是啊他们怎么能允?为了自家的“好名声”,为了那座名为“贞洁”的高碑。那上头裹了女人的血与肉,凭此为其渡上一层红光耀耀的光华与辉煌。
仙人普度众生,但不会度化妓|女。
因为她们是“倡条冶叶恣留连,飘荡轻于花上絮①”、是“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②”、是温香软玉、是艳比花娇、是烟花贱质,是种种好的坏的,却独独……不是人。
孙映舟垂下眼,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惆怅并不会长久,就像从前每每浏览新闻遇到不平事,总是愤愤一时,但十天半个月以后,那些怒意就如风中扬沙,吹去不知何处。
“你们方才也听到了,那三名女子的父母如何问我。孩子会不会落下病根,以后还能不能寻个好人家?”陵游语声淡漠,瞳孔如夜幽深。
“若我告诉他们,这几个孩子不会醒来或是以后落下残疾,你觉得他们还会将其养在家中,一口米一口水地继续喂着?”
梁安双拳紧握,他无力反驳,他觉得陵游残忍,硬生生戳穿这层虚掩着的薄纱。
这世道大伙儿都不富裕,他也知道自己能吃村里人一口饭,也是因他有气力,能帮忙干活。
梁安瞪眼,如眼前这个臭道士所言,若那几个阿叔阿婶得知小鱼姐她们落下病根,等到冬日来临,便会偷偷寻个时机将她们丢到山里去喂野兽。
没人愿意养一个废人,哪怕是自己亲生骨肉也不例外。他们还有其他孩子,现在也是壮年,还可以再生育。少一个孩子不可怕,多张不干活的嘴才叫可怕。
孙映舟在一旁保持缄默。她想起从前在老家与家里人探讨重男轻女的话题,大表姐听到了也加入话题。大表姐说,农村要男孩不要女孩大多是为了劳动力,生男的能干粗重活,才千方百计要个男孩。
她听后不悦立刻反驳,道是女孩也能干活。
“是啊,所以农村妇女的话语权比起城镇的夫人要更高些,因为她们参与劳动,能够创造生产力,才能在家里占据一席之地。你没发现在农村,地位低下的都是一些身子骨不好的人么?”
“可她们身体不好,不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拼了命地想生个男孩吗?不断地生孩子将身体都拖垮。”
那时她和大表姐争论了许久,谁都没能说服对方。准确的说,大表姐并没有试图说服她。
从始至终大表姐所表述的是客观事实,并无任何立场,是她一直想改变大表姐“落后”的思想罢了。
那时她还在读高二,并不能理解。
她只觉得大表姐说出与自己想法相悖的言论便是在站队,便是在为重男轻女这一封建糟粕做辩护。所以她慷慨激昂,她斗志昂扬,势必要让大表姐赞同自己,听从自己。
后来是双方父母下场打了圆场,催促她们赶紧去吃饭,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而现在她终于明白大表姐那时的言论,在这个村子里,劳动力就是第一生产力。村民们不会因为你长相美丑而对你优待或是苛待,能干活、能下地就是有用之人。
反之废人一个,活着也只会浪费粮食。
至于老人,方才他们领着几位妹妹进村时,地里劳作的不乏须发皆白之人。更何况老人真到了行将就木之时,也没几天活头,能吃多少东西呢?
眼下她已彻底明白陵游编出另一个故事的用意,于是上前抬手轻轻拍了拍陵游的肩。“二师兄,你心思细腻,想得比我周全。”
她不是迟钝之人,先前那对父母得知他们没能救出女孩时眼中掩盖不住的埋怨与憎恨。
身处黑暗之人,若是偶然间感受到投射下的光线,当光线再度消散时,他们原先已能适应的黑暗就会变得难以忍受。那对父母如此,镇上那些女子也如此。
她当然可以叫上陵游一起救出她们,可是之后如何安置她们呢?
她们的父母自己大字都不识得,当然也不会送她们去念书识字。这么个世界,家不能回,字又不识得,能干什么营生?
为了活命,为了口饭吃,最后好像也只能重操旧业。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她们的悲剧,她看向陵游,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陵游垂眸看她,她踮脚将手放于脸侧轻声道:“二师兄,那些被卖去镇上的姑娘,我想把她们带回宗门,这样可以么?”
她的眼神是纯澈的天真,天真到让陵游忍不住发笑。不是可爱,而是可笑。
但陵游没有戳破,他以扇轻点孙映舟眉心,一道水色灵力注入,陵游分明红唇未动,她脑中却能听见他温润的嗓音。
传音咒。
——“宗门规矩森严,不可随意将凡人带回宗门,以防魔界奸细寻机而入。”
“那——”她刚发出一个音,脑海中陵游的声音再度响起。
——“三师妹,此乃传音咒。你只需于心中回复我即可。”
孙映舟闭上嘴,在心中默念,她还不甚熟练,传过去的话语断断续续,陵游将其拼凑成句子,大致意思是将她们养在飘渺宗山脚的地界。
——“那里妖邪猛兽出没频繁,寻常人怕是不易存活。”
孙映舟泄了气,眉眼耷拉下来。
陵游以扇轻敲,扬起唇角,“你若放不下,师兄愿意陪你一试。”
这一句他没有用传音咒,而是开口吐露。
孙映舟闻言,眉梢上扬,眼角唇瓣也随之向上。她轻拍双手,将其举到锁骨处靠近自身,眼眸闪亮,“二师兄,你真好!那我们现在就去找她们!”
陵游愉悦地品味她的喜悦,他可不是为了讨她欢心,他只是想要见到她忙活一场最后无比失落的神情罢了。
*
“少在这边给老娘唧唧歪歪,要么给钱咱们立马做生意,要么现在就给老娘滚蛋!”年轻女子双手叉腰,斜睨一眼陵游,“你长得倒是不错,但要是想白嫖,门儿都没有!”
“快滚!别妨碍老娘做生意,招摇撞骗还想骗我?小姑娘,再去练个几年!”年轻女子已经开始支起扫帚赶人,“快点滚!”
“我真没骗你,我们都是飘渺宗的弟子……”孙映舟还想挣扎两句,年轻女子不等她将话说完,挥舞着扫帚就要往她身上打。
孙映舟赶忙拉起陵游向外逃,跑出年轻女子那破败的草屋很远依然能听到女子的怒骂之声。
“想骗老娘,下辈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①出自宋代欧阳修《玉楼春》
②出自南唐冯延己《南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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