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
腹部一阵剧痛猛地将钟知林唤醒。
视线逐渐明朗,还未等钟知林坐起身,阿玟便立马退开几步,愧疚又害怕地看着他。
钟知林低头看了眼自己腹部。被布缠着,还有血迹渗出,应是阿玟不小心碰到的。
他向阿玟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面上还微笑。阿玟见此便跑过来抱住他,窝在他怀里。
看四周皆是木制,俨然是城中将军为他准备的屋子!他怎么到这了?
“钟哥哥好厉害呀!他们说这次能赢几乎全靠你呢!”阿玟在他怀里,眼中似有明星,笑得灿烂。
……赢了?
钟知林对她淡笑,扯了扯她脸颊,阿玟顺势将两只手缠在钟知林脖子上,狠狠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就紧紧抱着他趴在他肩上,只有头轻轻摇晃着。在钟知林眼中,真是俏皮可爱。
轻轻拍着阿玟,钟知林慢慢想起他是怎么来的。
记得是有人夺了他的剑,捂住他眼睛将他打晕绑到这里来的……
还记得……他杀了好多人。不,只是似人。
还将他们人首分离……血液横流。
他疯了吗?
不少画面浮现,廿军那被剑刺烂的尸体,露出的血肉,还有那似魔似幻的半骨……
钟知林用力抿了抿嘴,手竟是凉了几分。
“阿玟,你知道你善哥哥在哪吗?”钟知林轻轻拍了拍阿玟,柔声道。
阿玟不再抱着钟知林,看着他眼睛思索,“唔……我不知道,但他和弈哥哥来看过你哦。”
“弈哥哥?是弈将军吗?”听到弈哥哥这个称呼后,钟知林首先是有些惊讶,然后就是平静。弈将军常笑,有时很是慈爱,听闻早已成亲,且育有一女,看阿玟应是亲切些。
“嗯!”阿玟笑着点了头,头上钟知林为她编的小辫子随之晃动。
钟知林轻轻撩起她的小辫子仔细看了看,已有些乱了,道:“我现在要去找你善哥哥,等我回来,我再给你重新编好不好?”
闻言,阿玟笑得更开心,又紧紧抱了钟知林。
看着身上几处伤都开始渗血,钟知林有些无奈,心道。小孩子啊,总是毛毛躁躁的。
钟知林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被划了这么多道,但终究是小伤,不是很疼。他拿了放在旁边的衣裳穿上,然后揉了揉阿玟的头,慢慢走出去。
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在这样的冬日里,曦日竟照得他眼痛。
他环顾一圈,并未看到善财身影。那只有将军和殷祗两个地方了,不知殷祗是否从前阵下来,那便先去将军那。
平时都是善财带他去找将军,这次一人前行,倒是有些不习惯了。
走在路上,人们看他,眼中总是充满敬重和畏惧,自觉为他让出一条路来。钟知林明白这是为什么,脚步更快了些。
推开门,善财果然在这里,只是将军坐着,他在一旁站着,面色凝重,不知在他没来时商讨了些什么。
见他来,弈慎连忙站起,恭敬地行礼,道:“参见王爷。”
善财也立马前去扶,不过被他挥手拒绝。善财言语中带着愧疚,“王爷,善财有罪,没能一直你在身边照看。”
钟知林将弈慎扶起,然后寻了一处位置坐下,“没事,伤已经无碍了。”
两人不动,目光齐聚于钟知林身上,看得他心中发怵,不禁站起来也看着他们。
见他们都没有开口的意思,钟知林试探性道:“将军和善财……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突然,弈慎从身后拿出一东西,大步走到钟知林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将手中物品奉上。
钟知林见弈慎突然如此,先是惊了一瞬,再仔细看他所奉,乃是一半兵符!
“末将愚昧!出征前国师交代定要将兵符转交给王爷,但末将先前听信流言,一直以为将军是痴傻小儿,心中很是看不起,故惹得王爷一再生气,此番见王爷勇猛,深知末将犯了大错!”
“末将愿听从王爷一切惩罚,绝无悔言。”
暮时交代的?
军中事务他只是略知一二,兵符自然是要由将军掌管,但既然是暮时交代,定有深意。
钟知林思索再三后将兵符接过,然后把弈慎扶起道:“我不怪你。国师可交代你其他的了?又说了些什么?”
“并无其他。”
听后钟知林失落了一分,然后敛了神情,叫他们一同坐下,再商讨此次与廿军交战。
虽是得胜,但将军并与喜悦之情,忧心道:“王爷,末将觉得怪异,此次交战,用时恰巧是一个时辰,那廿军便跑了!”
“衣着形态也很不对劲……”
钟知林认真回忆了一番,“确实很不对劲,我记得……他们的头只有头骨,但肉身仍在。”
闻言两人身形皆是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钟知林,良久,善财才道:“王爷,他们……皆是真人……只是黑瞳比常人大了许多。”
这次愣住的改为钟知林了。
可他分明记得他扯开了看过……
为何他所视与旁人不同?
此时,善财奇怪道:“王爷,你一直在追谁?为何如此生气?廿军撤退,怎样叫你都不回神。”
听到那人,钟知林心中还是有股怒声蓦然上升,但不知为何而生气。虽是为城中百姓而气,那也应是所有廿军,为何唯独对他……
钟知林勉强压住了火气,“那人与其他人不同,他只戴了一半面具……在我看来,他白瞳,露得半边脸和脖颈白骨裸露。你们见过吗?他在廿军中地位定是不凡,现如今派去的人从未回来过,若能抓到他或追着他到廿军营中,对我们大有益处。”
两人沉默,皆言从未看到,所有廿军衣着皆是一个模样。
闻言钟知林低下了头,一双眉微蹙着,面色难看,嘴唇有些发白。身上的伤终是没好,也许是阿玟抱得紧了些使伤口迸裂,表面虽不严重,但内里……
“对了,王爷,战前你眼睛可有不适?”弈慎终于问了他一直以来心中所惑。
“没有,怎么了?”
得到答案后弈慎一拍桌子,笑道:“啊!那应是跟国师学的本领吧!眼睛竟能在一瞬间全变为黑色,又隐有双瞳出现,实在厉害!”
“……”
双瞳……
怎么会有双瞳?
一时间,他仿佛丢了魂,再也不言语。
见钟知林脸色愈发不对,善财连忙站起道:“弈将军,王爷还未痊愈,应多加休息,还请改日再谈。”
随后扶起钟知林,走出门外,他这才小声道:“我……双瞳何时会出现?”
善财稍加思考道:“在宫中,我与你说起国师罪有应得,将军不愿听令,还有……前两日交战前夕。”
钟知林只是微微点头,再没开口,手微微抬起,终究是放下了。
我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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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生紧闭着眼,死咬着后槽牙,拳头握紧,指甲就快要将手划破。他脸上充满了厌烦,仿佛下一秒就要把这里毁掉。
自从看了钟知林杀人后,这东西竟一直不休不止乱窜且大叫,无论他怎样制止。这团雾并非实体,就算用法力打也没有效果。虽是能用手抓住,但他飞得这样快……
此时他把镜子收起也毫无效果了。
“别叫了!!!”祁生终于忍不住朝他怒吼。
谁知这团雾只停顿一瞬,又继续飞,不过离祁生近了些。
他倒是抓到过,可霁挣扎得剧烈,又不停地喊着疼。他一时心软,就被他钻了空子跑了出去。
这次祁生坐下认真思索一番,面色回归平静,目视前方,冷声道:“你过来,我告诉你渊为什么不来接你。”
此言一出,霁果然停下,迅速跑到祁生面前,可还没等他开口,就被一把抓住塞进盒子里。
祁生又往盒子表面施了法,无声,也无法逃脱,只能听见外界传来的声音。
他这回是真正生气了,声色冷淡,靠近了盒子道:
“我骗了你,但你骗过我两次,这是你应得的。”
“我早该这样做的。我早就提醒过你。”
“你别怪我,我会放你出去,但不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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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胜了,仅交战一个时辰,但死者共……两千。”
闻言钟知林一惊,看向善财道:“只是一个时辰……”
善财知道他疑惑什么,便解答,“知林冲在前方,剑术高超,杀人爽利,但其他人对付起来很是费劲,廿军怪异,又是善刀剑,死伤便多了。”
钟知林低头看着自己伤处,已经换了新的布缠上。忽然想到眼前人是否也伤了哪里,于是抓着他手问:“你受伤了吗?”
“是伤了几处,不过已经好了,知林不必担心。将军也是。只有你伤得重些,睡了两日。”
可他分明见伤口不深,像是轻划了几道,怎会睡了两日?
实在是奇怪。
他要是真正有大本领就好了。
“好吧。那将士们死后如何处理?”
“堆到一起焚烧了便是,只是现在还未焚烧完,怎么了,知林?”善财将水递给他道。
看着递来的水,钟知林没有接,而是起身,“善财可否带我去看?”
善财愣了一下,也站起来,“尸骨焚烧,知林当真要看?”
钟知林很坚定地点了点头道:“是。”
见他如此坚决,善财也无法,只得带他去看。途中仍是一样,无人靠近,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怎么不见阿玟?”他回来后阿玟便不见了,善财也不让他出去寻找,说是要看他身上的伤恢复得如何了。
听到此人,善财脸上怒意显现了一瞬,然后道:“知林莫要再与她亲近了,你没醒时,她总想着碰你伤口,往你身上扑,还妄想拽你的珠子。将军今日把我叫去,我明明叫了人看管她!你伤口迸裂,就是她故意为之!”
想起阿玟那愧疚神情,钟知林有些想为她辩解,可扯他珠子……钟戚是告诉她了吗?那前面三千之众,大概也是知道的。
他明白这珠子扯下后是什么后果,若是强来,暮时不在的话,他非要全身鲜血吐尽了不可。
想着将绳子拉紧了些,又把衣裳向上扯了扯,将那珠子藏得严实。
“你走了许久,她有时间拿我的珠子,但却没拿……我待她好,她都记得。”他终是为她说话了。
应是怕善财担心,钟知林又加了一句:“我不会让她拿到的。我再待她好些,会改的。”
日已黄昏,坑内堆积尸身成山,火舌不断向外蔓延,与天连成一片。
将士们的英灵也随之走向天际。
两人就站在远处看着,皆默不作声,许久钟知林才道:“就这样……这样简单处理吗?”
“虽是冬日,不必太过担心疫病流行,但若是土葬,怕是不够。”
良久,钟知林低头,神色有些忧伤,他小声道:“无论生前如何,被人看做蝼蚁,遭人唾弃,或是天生富贵,被人当做珍宝看待。”
“死后都应体体面面地下葬,虔诚祈祷,盼来生莫要再遭此劫难,一生平平安安,有家人陪伴,与良人厮守,即是最好。”
善财自然知道钟知林对人的后事极为重视,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如此了。他拍了拍钟知林道:“为国战死,已是体面,再轮回,定会投个好人家。”
钟知林点头,抬脚走近了还未投入坑中的尸身,身后善财也跟上。腐烂与血腥味是不好闻,但钟知林却面色平常,还在他们面前蹲下,凑近仔细看了看。
善财随他蹲下,刚想问他怎么了,竟见他直接从其中一个的身上扒出来一面沾了血的铜镜,还有已经被血浸透了的纸,已经看不清上面写了些什么了。
善财有些惊慌,就要将钟知林手中拿的铜镜夺走,“知林,死人的东西是不能拿的!”
他先是一躲,然后紧攥着铜镜认真地看着善财道:“你可否借我些银子?我想买下这个。”
“知林,恕我不能,就算是买下也不行。”善财立马拒绝,然后将他手中铜镜拿走放回原处。
就这一下的功夫,钟知林竟又从另一人身上找到了东西,虽不知是什么,但制作精巧,还是令钟知林感叹一番。
但下一瞬,又被善财拿走,这次他抓住钟知林两只手,不给他再找的机会,另一只手快速将东西放回原位,然后拉着他便起身,原路返回。
钟知林就这样一直被拉着走,不断扭头,看着身后。
原来所有人都一样,将自己最珍贵之物放在心口。
若死去便可以见最后一面,若能活着,又可以拿着它跟别人诉说往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