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算不大……
钟知林把这四个字放在心里反复碾了几遍。那就是回不去了,再也见不到暮时了……
不行!
殷祗……
他人看来高深莫测,但为何在军中只是一介普通士兵?
手中指环隐隐发亮,钟知林攥着它,却并不打算戴上。想要将它放进盒子里,和它们一起,那就是最宝贵的东西。
善财带钟知林寻了多次殷祗,他也曾来拜见,可钟知林心中有疑惑。
为何他们每次谈话,善财总要退到后面,又不是有什么话听不得。
想着不禁将视线挪到一旁正盯着阿玟的善财身上,感到有人看,他才回头,面露疑色道:“知林可是有话要说?”
想了想,钟知林口中话语还是换了,“……钟戚的人,一定要全部杀完吗?”
闻言,善财坐端正了看钟知林,正色道:“是。”
得到回答,钟知林点了点头,不言语,若有所思。
……
“不去歇息吗?”听到门打开的声音,钟知林低声问。
他坐到钟知林旁边,反问道:“知林日日不歇息,米粟什么也不愿食……真的可以支撑得住吗?”
不光善财有疑问,他也有,他亦奇怪为什么自己不用食,寝,第二天还能同往常一样。
“我并不感到累,并无需求。”钟知林看向善财,这句话他不嫌麻烦地说了多次,但对方好像仍旧很担心,觉得他话不可信。
所以通常他在说完这句话后,还会故意扯扯嘴角勉强笑着说:“你当我是神仙吧。”
他是想真正笑出来的,那日阿玟摸着他嘴角,问为什么不笑。他已忘了他说了什么,大概也是些之前在书中看到满是大道理的话。
他如今已经笑不出来了。就算是想着暮时。也不能。
“知林,我信你所说,天有异象,”善财停顿一下,再仰头看天,“可异象如何,我看不到。”
钟知林沉默半晌,也随他看天。此时如阴雾迷蒙,黑得要滴出墨来,“异象……变化多端,我也不知它何时才能出现。”
“像预言,让人后怕。”
“暮时一人,会有事吗?”钟知林轻声问,似是问善财,也似是在问天。
天无异象,它不言语。
善财亦不知如何回答,思考许久,才道:“国师吉人天相,亦非常人,钟戚小人,不能耐他如何,知林莫要太过忧心。”
这话像是安慰,轻抚过钟知林有些破碎的心,他微微点头,但担忧却丝毫未去。
“你知道,钟戚说,若我能回来,便能和暮时成亲,长长久久。”他声音低沉,“殷祗说胜算不大。廿军擅战……真的抵得过吗?”
听到前面一句,善财不觉瞳孔微缩了些,震惊但未流露表面。看着一旁年少王爷,他眉眼像极了那人,不同的是有朝气,不过似乎逐渐被湮没。
他先是回了后面那句,“知林所想,便能成,”再转过头来答前面的,“只是与国师……”
“王爷莫要说胡话。”
钟知林立刻反驳道:“这不是胡话,我没有实权,不是王爷。”
“王爷领兵,已是实权,此处,您最为尊贵。”善财突然站起,不与钟知林一同坐了。
“我连兵符都没有,领不了兵,还是将军掌权,之前不过威胁罢了……再者,与心悦之人成亲又如何?”
“王爷莫要再说胡话了!”
“这难道不对吗?”
“王爷!”
“……”
即使黑夜,善财也能明确看到,钟知林眼角滑落一线清珠。
钟知林低下头,声音隐忍,“善财认的,到底是谁?”
闻言,善财神情肃穆,庄重道:“知林是我好友,志趣相投,实属难得,是善财此生不可多求。善家仲子所认,是羽国十皇子,亦是凛亲王,心怀百姓,能胜明君。”
“……好。”
那便是如此了。
自此,心中所想所念,皆封入渊底,无人能晓,连带他自己,都要一并隔断。
待清泉涌入,或再无枷锁,终能见日。
·
“将军,近些年可见过廿国人?”钟知林与弈慎坐桌两端,看中间舆图,善财站他身后。
弈慎仔细回想,道:“倒是不曾见过,王爷有何想法?”
“听闻廿国锁国后,变化巨大,很是凶险。”此话一出,弈慎不觉神情更加严肃,手在舆图上点着,“那依王爷……”
“将军经验丰富,不管什么还是要靠将军。我曾与国师相处一段时间,学了些本领,通晓未来,所以有时话语听来似疯魔,但请务必相信我。”
只见弈慎摸着下巴思索片刻,终是想到国师,眼露信服,“末将全听王爷所言。”
钟知林微微点头,中间舆图陡然变得鲜红,几片翻云浪海朝南沅涌来,直至青泠,他不禁心慌一瞬,随后见地图又恢复原样。
看钟知林一直盯着地图,周围宁静,弈慎也有些紧张道:“王爷看出什么了?”
“……大抵是这样了,”钟知林低声道,然后突然抬头,眼中穿过一丝流光,坚毅道:“要来了!”
“不过五日,廿军就会攻过来,请将军下令设防,今日便赶去前方阵地。”
“是!”
眼看弈慎离去,钟知林仍坐着不动,怔怔地看着舆图上青泠二字。最后慢慢走出屋,身后善财也跟着。
什么通晓未来……都是假话。
只是,若说他偶尔会预言,无人会信,他亦不想再拿着匕首威胁将军。
五日……这几乎是他脱口而出的日子,是真是假,他也不清楚。
·
“哇!”霁突然惊呼。
只见祁生一抬手,一个形似罗盘,周边有金丝赤线缠绕,不过两只手掌大小的仪器便出现。
“这是涧时盘?看起来……有点奇怪。”霁凑近了他若说涧时盘,来回转悠看了好久。
祁生一开始还奇怪,不过立马又不觉得奇怪了,但还是平静地问:“你怎么知道?”
说到这,霁就有些骄傲了,声调也不禁随之上扬,“我之前可做过许多这种小玩意,简单的很,”说着又凑近了看,“这个样子虽怪了些,但毕竟五万年过去了,也不能总保持一个样子,作用应是一样的,你快使一下我看看。”
涧时盘乃是掌控时间的法器,极为珍贵难得,如今天界不过三个。暮时将这个送他,还有一个在灵神手中,最后一个则是在天尊那。
这团雾竟说自己做过,就算编也要先动动脑子。
祁生狐疑地看了看他,冷声道:“你做过?”
“是啊是啊,我和灵神一起研究出来的,厉害吧?不过当时那个作用小了些,调控时间最大也只有五十年,若要去寻些东西,根本不够,且用一次要耗费大量灵力,就算是不用担心被继承,也是极不舒服的。”
“你原是什么神?”
“就……灵神座下一个小神啊,怎么了?”
一介小神,灵神岂是能轻易见到的?
此物每句话都有许多疑点,五万年……任何人,物,都不可能在这里存在五万年。
天尊就算再忌惮暮时,他如今已经到了奉新塔,他们二人已在接受惩罚,为什么还要派一个这样经常神志不清,做白日梦且口无遮拦的人来监视?
祁生不再说话,将涧时盘收回,看着霁跑到他面前,他还是无奈道:“现在还不是用的时候,只是试试能不能把它召出来。”
“那好吧,那祁生用的时候一定要让我在旁边看着,可千万别把我支开。”
看见祁生闭眼,他觉得这算是默许了,于是高兴地飘回镜前。
·
只听一声巨响灌入人耳,钟知林与弈慎迅速走出营帐,方才那声巨响不知是何物发出的,黑云欲降,远方一片乌黑,显然是廿军来了。
钟知林下意识看向善财之前与他所说毒虫聚集之地。他们并无异样,和旁人一同戒备,眼中充满坚定,要与廿军恶战一场。
若非他知道他们真实身份,可真要被他们骗了。
但愿真如上次所谈,信号千万不能是廿军将要前来攻打。
此时钟知林与弈慎已然纵马到最前方,身后旗帜高耸,将士队列整齐,金鼓以待。
弈慎正要下令往前,却被钟知林拦住。虽是相隔甚远,但钟知林还是看得愈发清了,他看清了领头的……人。
应该不算是人了。
整颗头用黑色头盔罩得严严实实,似乎连眼睛的位置都没有留,脖颈处隐隐透露出些森白……像白骨,身上亦是一层黑色盔甲,不露半分血肉。马倒是正常,不过整个人形状奇特,像是一团烂肉被盔甲束缚,挤出模样各不相同,以异常怪异的姿势骑在马上……
“王爷?!你的……眼睛……”
还未仔细看完,便被旁边弈慎一声唤回,钟知林感到奇怪,扭头看他道:“怎么了?”
身侧善财与弈慎反应一样,不过没有说出来,只是仍带着惊魂未定道:“没什么,知林,先对付完眼前再说吧。”
钟知林不知道自己眼睛刚才怎么了,但既然善财这样说,也只好作罢,先放下,冲他点了点头。
这次弈慎下令往前钟知林没再阻拦,眼看着廿军愈来愈近,身后人也逐渐看得清了。不少有为之感到怪异和恐惧的,但将军未动,他们也很快冷静下来。
廿军前进的步伐飞快,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弈慎低声气愤道:“真不是人了,战前礼仪一丁点儿都不记得!”
“将士们!廿国人不给我们一分薄面,那我们也不必留余地!模样怪点又如何!”
“管他魑魅魍魉,休想踏入我羽国半步!”
弈慎此时声如洪钟,整个人如野狮般,气势磅礴。身后金鼓齐鸣,将士们已奋勇向前与廿军厮杀。
将军也纵马向前,钟知林看着眼前情景突然感到有些恍惚。待他要拔出剑时,远处一支箭突然向他飞来,穿过他前方人的头颅直插地面。
箭矢被染得红艳,只见那人头盔不知飞到何处,面上惊诧凝固,再也消失不去,头颅后有白浆流出。
钟知林朝箭矢飞来的方向看。
那是一个同样身穿黑甲的人,头盔只有一半,脸的另一半便暴露无遗……是血肉中又掺杂着白骨。他直勾勾地看着钟知林,眼睛为白瞳,黑瞳只有一角,慢慢对他咧开嘴,皮肉下污秽的骨头扇动着。
——他在大笑。
钟知林顿时从心底里冒出一股怒意,不觉紧握了手中剑。不巧的是马因方才那一幕受了惊,惊恐地啼叫,前蹄上抬就要将钟知林撂下。
待钟知林稳住马时,那人已然消失不见,一旁善财连忙赶来,也朝钟知林怒视的方向看去,却不见人,担忧道:“知林?我来护你?”
“不必,保护好你自己,你说过,死只能死在我手里。”说罢下马,走到那位死去的将士面前,替他阖了眼。
下一秒,便冲那人消失的方向冲去,钟知林一手紧握着剑鞘,一手拿着剑,将挡在他面前的廿军全部杀掉。
他要杀出一条路,然后找到那个人。
钟知林只听到耳边刀剑相击,发出的铮铮铁响,一股浓重血腥味冲入鼻腔,一整片的萦绕,浓重到仿佛此生都无法散去。
黑色长剑刺入他们胸膛,划过他们脖颈,赤艳鲜血流出,随剑挥舞而四处飞溅,不少还沾染上。赤与黑两条长河相汇却永不相融,最终赤河被黑渊尽数吞噬,还贪得无厌要吸食更多。
那套剑法此时不用刻意去想,它已经刻入骨髓,手腕轻转便自然流露。
廿军死后就如一滩烂泥倒在地上,好不碍眼。
钟知林挥动长剑,剑影迅疾凛然,令人看不清,也来不及反应。再回神,只见那一瞬钟知林微红的双眼与那沾了血迹的面庞。
不少廿军见他冲来,顿时吓得慌了脚步,转身便要逃跑,却被钟知林一把拽回,任长剑穿透,再拔出,血洗了黑剑。
明明杀了一路,却不见其踪影……
逃什么?城中百姓……你们是如何杀的?!
一想如此,心中怒火更甚。他这次抓了一个人,不过没有直接了结,而是想着摘掉他头盔好好问问那人身在何处顺便见其真容。
怎料钟知林一手扯他盔甲,一手猛然拽他头盔,竟是直接将其人首分离,血液喷了他满脸。
钟知林不为所动,只停顿一下,低头看向扯下来的头盔。
里面是头骨,不是真正的头颅。
竟还会感到害怕逃跑吗?
鲜血……钟知林又看了眼另一只手上所拿。有肉身,那应是会流血的,不过很奇怪。
奇怪在哪里,他不知。
他将手中东西扔掉,舔了下嘴唇然后一口吐掉,随后转头看向愣在原地的人,向他们走去。
他们似乎是突然惊醒,飞快地向远处逃,却跑不过钟知林,他又抓了一个人,大声在他耳边喊:“他在哪?!”
“那个戴一半头盔的人在哪?!”
那人颤颤巍巍,颤抖着手偏右指,最后只听一声低语:“城中百姓杀得痛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