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若隐若现,缥缈不定,只有一人身影看得清楚。那人身着绿沈裘衣,悠然地靠在椅背上,身后兵士数万,与前方人一人形成强烈反差。
他一身白衣,腰间缠着青绫……
靠坐着的人忽然扭过头来,眼中凝着阴郁,一下令他惊醒。
“知林怎么又到外面了?”善财推开门,连忙跑到他身边还看了看黑沉的天道。
他不过闲来无事到外边坐坐,谁知眼前突然出现那幅场景。
实在……
钟知林站起身,拍了拍他道:“我无事,你不必担心我了。”
善财看着他,眼中有些复杂,许久,才从身上掏出一块布来,小心翼翼翻开。钟知林心中疑惑,凑近一看,竟是一块铜镜!
“你那日说想要,我便道与殷祗,他说身边好友正巧有一块,便拿来送你。”说着将铜镜递给钟知林。
距那日已然好久,善财竟还记得,与殷祗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今日才拿来,本想单独给你……”善财停顿,语气突然又重了起来,有些愤恨,“谁知阿玟白日里一直缠着你不放,一丝空闲都不留!只好现在给了。”
闻言钟知林心生感激,但又不敢要,不禁往后退了一步,“这铜镜怕是那位善良之人心爱之物……还是不要了。”
“并非,只是街边随意买的,凑巧带来,能为你所用,他很是高兴。”然后一把将铜镜塞到钟知林手中。
钟知林拿着铜镜,慢慢紧攥起来。这感觉竟有些似曾相识?
他仿佛失了神,轻声道。
“我原本也有的,是当做……”
……
当做什么?
钟知林噤了声,眼睛有些酸涩,他用力眨了眨眼看向善财,郑重道:“多谢你,善财。我还要去谢殷祗,你明日能否带我去?”
“好。”善财答应,再与他一同坐在屋旁。
他扭头,只见钟知林死死盯着铜镜,拿在手里攥着,生怕别人夺了去。看来他很是喜欢,但眼神中像是有执念,格外沉重。
两人缄默许久,善财刚要起身离开,怕扰了他时,钟知林开口,平静无波澜,“我总听他们说,我是个痴傻王爷,这是为何?”
善财愣了愣,他回想一番,才回答:“你幼时高热,医治出了差错,一直痴傻。直到夏,十六岁生辰,在宫中遇见国师,是他将你医好。”
夏?
钟知林心中一震,但面色不动,继续问道:“然后呢?”
“你……”善财怀着愧疚,语声低了下来,“你的记忆,应该是从秋日开始。”
“月夕。皇宫祭典,只有国师一人能出宫,他带你去游玩,钟戚不知从何处得了消息闯出宫,派人劫了你。其中……有我。”
说着看了钟知林,他不动,像是凝结。
善财声音愈发低了,“我那时脸上涂了粉,你应是不记得我……”
“钟戚恨国师,所以他身边的人,都不得安宁。当时亦是疯魔,一众人站在后面,连念前辈都不敢上前。他问你要跟他还是国师,你死不改口,一直念着国师。”
“也是我……他把你扔到尸骸库转身就离开,我就在门口……我没开门。”
“我……是我太怕了,不敢开。一直听你哭喊,半个时辰。”
“你再出来的时候,浑身是血,记忆就没了。”
“……”
“国师后来杀了所有人,钟戚早早带着念前辈离开。他认得我声音,留我一命。”
善财屏住呼吸,两只手交缠在一起,再松开。许久,他才敢扭头。只见钟知林麻木地点着头,面无表情,眼睛还是盯着铜镜。他顿时心如针扎,气息有些紊乱,不敢再看,慌忙起身,临走时,身后轻飘飘传来四个字。
“我不怪你。”
“……”
倏地,善财仿佛一下被击溃,转过身跪下趴在钟知林腿上,竟是大哭出了声,然后又像是意识到此时情态,伸手掩住,但难隐呜咽。
“是我……是我对不住你……之前钟戚辱你,我能求国师来的……我没去。我当时暗弱无断,错恨了你,一心想着是因为你与我亲近了善家才没的……”
钟知林这时才神情微动,怔怔地看着善财。善财平日都是一副冷淡模样,除了总对阿玟生气,还有关切他。
将铜镜小心收起后,钟知林轻抚着他脊背温声道:“那已经过去很久了……我不怪你。”
其他的话钟知林再没说出来,只是抬头。
今日明月似银钩。
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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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哥哥在刻什么?”阿玟贴在钟知林身上问。
闻言,钟知林停下动作放下匕首,将手中铜镜偏过给阿玟看,“是花。”
“哇——”她凑近了,不禁赞叹出声,眼睛微微睁大,仿佛有星辰步入。
铜镜背面与其周边雕刻花草栩栩如生,此等技艺,像是磨炼许久了。可钟知林觉得奇怪,他分明从未碰过……
大概是之前学过,不过他忘了。
阿玟双手缠着钟知林的脖子,声音软糯,笑着道:“什么花呀?好漂亮!”
说到这他愣住了,道:“其实我也不知道,等你善哥回来后问他吧。”
听到善哥二字,阿玟便没了笑意,将手收回,撅起嘴道:“他好凶。看我的时候凶,不看我的时候也凶。我讨厌他。”
“他是个很好的人呢,只是看起来凶罢了。”钟知林没说只是对她那样。伸手揉了揉她脑袋,“你之前不是说他还给过你糖吗?他……”
听到这阿玟更委屈了,小脸都皱到一起,生气道:“他给的糖吃到最后一刻是苦的!!太难吃了!!”
“啊?”钟知林有些惊讶。糖不都是甜的吗?
但细想善财举动……那真的是糖吗?
钟知林戳了戳阿玟的脸,安慰道:“兴许是特别珍贵的糖,与平常的有些不同,头一次吃难免不能接受,你善哥应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回去再给你买些其他的,不生气了好不好?”
阿玟想了想,一下扑到钟知林怀里,轻轻点头。
须臾,她仰头问钟知林:“钟哥哥,那个小铜镜能借我一日吗?”
钟知林有些犹豫,没回复,只道:“阿玟要做什么?”
“秘密。不能告诉你。”郑重地说完,然后装作神秘后退了几步,手叉着腰。此时阿玟两边各扎一个小辫子,随她动作摇晃。那黑衣裳乃是善财将自己衣裳拆开亲自做的。
钟知林总是往山上跑,时不时带来些五彩的小石头,就磨圆了给阿玟当装饰系在身上。她动作威武,再配她那神采奕奕的模样,这铜镜今日是非给不可了。
“那好。”说着将铜镜递给阿玟,又有些迟疑道,“不过我没有刻完,你还要吗?”
“要!”阿玟开心地上前接住,眼睛又瞥向放在一边的匕首,试探性问:“那……这个匕首可以借我一日吗?”
话刚落,就被钟知林严词拒绝:“不行。它很锋利,会伤到你的。”
眼看着阿玟脸上的笑消失,嘴角下撇,钟知林赶快拿了匕首,然后在她面前用手轻握了匕首一下,再展开给他看。
只见刀痕逐渐显露,血液从里面渗出。
“你看,被划到了是会流血的,很痛很痛的。”
看着钟知林的手许久,阿玟才放弃。拉长了自己衣袖要给他擦血,钟知林立马收回,温声道:“没事,不用擦。”
阿玟愣了一愣,随后兴奋地拿着铜镜跑出去。
木门轻启又闭合,只余钟知林坐在墙角。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衣袖,不知何时,竟是破了一个洞。鬼使神差地,他将大拇指伸进去,然后伸高手摆了摆。
竟然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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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他已记得殷祗住在何处,所以无论善财是否在前方带路,他都能过去。不过只要是他去寻殷祗,他们二人是一个都不会少的。
上次道谢,殷祗又赠了他一条手帕。回去时善财告诉他,上面绣的是白玉兰。
殷祗已经送他三样东西了,实在贵重,他都没有什么能够相赠。除了铜镜,他都放到小盒子里,塞得满满的。
那就是他最重要的东西了,他有时也想将它放在心口,待交战时,若遇不测,还能看最后一眼,但很快拭去。
每日与将军商讨,都不禁焦急万分。如今是孤城,邻城封锁,其他又无消息。实在令人绝望。
万幸将军军中威望高,此事又只有他们四人知晓,军心仍稳。
钟知林走了几圈仍未见到善财,应是去前方阵地寻殷祗了。去寻他,总是要许久才能回来的,那倒不急,回来再问也不迟。
一日很快过去,阿玟总神神秘秘地夜晚回来,晨时又出去,也不知干什么去了。她不说,也不好过问。
直到期限将至,他才知道。
“……”
阿玟将铜镜交还给钟知林,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看着,谁也不说话,亦无话可说。
钟知林欲言又止了许久,手伸出去,又犹豫了下,再缩回来。
他们对视着,连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开门声打破沉寂,透露出些光亮。善财一进来便瞧见两人对坐,心中疑惑,便坐到了钟知林旁边。
这下好了。
三人对坐。
善财看向阿玟的眼神终于不再是凶狠,而是选择删掉一切情绪。
扭头,闭眼。
三人僵坐了有一炷香的时间,善财忍不住了,问道:“你在扮女鬼吗?”
只见阿玟一身黑衣,身上彩石已然消失不见。头上一层白点不知是何物,钟知林摸了摸,是软的。头上扎的小辫子倒是没散,被阿玟缠到一起,拿了树杈加固。
脸颊涂了不知何物制成的黛紫涂料,有深有浅,应是涂了很多次,还弄到了耳朵上。嘴唇抹得黢黑,还有些沾到鼻子和下巴上。眼睛一圈涂的竹绿色涂料……
手则是各种涂料混合到一起。
这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闻言,阿玟撇嘴,站起身瞪着他道:“不是!这是我之前学来的!全城最美的妆容!!”
她话音刚落,善财立马道:“实在是丑。”
此话一出,钟知林和阿玟皆是身形一震,还未等阿玟的眼泪流下,钟知林便赶快起身抱住她,擦了擦她眼泪,道:“没有!哪里丑了?阿玟今日真美。”
然后看着善财道:“善财,这样说女孩子不好。”
善财刚要开口,钟知林却感到脸颊湿热。回头一看,竟是阿玟往他的脸上亲了一口,不知是不是钟知林的错觉,阿玟嘴上的……似乎淡了些?
震惊之余,只听阿玟开心道:“钟哥哥,我做的涂料还有!都放到那边山脚了!快跟我走我来帮你涂!”
阿玟还未开心多久,就被善财将她从钟知林手中拽走,要强行将她手,脸,头上的东西洗掉。
钟知林走出门,只见善财一手夹着阿玟,不管她怎样挣扎大叫,步伐仍旧稳健。旁边将士怔怔地看着他们,还有几位探出头来看他。
一想到此时脸上,还有许多人看到,钟知林的耳朵一下便红透,钻回屋内。
再见阿玟,她已是泪流满面,嘴里喊着讨厌善财。见到钟知林,连忙冲过去紧紧抱着他,哭得委屈极了。
钟知林看着怀中的人,感到无奈,只好将她哄睡下,与善财一同坐到外面。
“你给她吃的是什么?”钟知林轻声问。
“毒药。”这个答案应是准备了许久,善财立马回答。
听到毒药二字钟知林顿时便着急了,“你给她吃那个做什么?!解药呢?”
善财平静道:“钟戚的人都要杀掉。”
“我早就吃过,并不会发作,免了疼痛之苦,只是死期不定罢了。解药在钟戚那,临走时没偷到。”
钟知林一时没话说,只是静静看着善财。
许久,他叹了口气,道:“因为,你要照看我是吗?”
“并不是你的错,当时暗器全被卸了,我进不了他殿,亦近不了他身。”善财又加了一句,“我带来的这些还是念前辈冒死给我的。”
两人皆缄默不语。
钟知林始终不理解。
所有人一起活着,不好吗?为何非要杀戮?为何非要掠夺他人珍贵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