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界的日子倒也滋润，整日没事便跑下凡。天规繁杂冗长，足足三卷，字写得密密麻麻
还要牢记，不然便要受天罚……
钟知林一向是自由惯了，他想。
自己又不会干罪无可赦的事，犯下滔天大罪，天规总归是束缚不住他的。
神！就是要帮助凡人的，不然为何成神？何以为神？
所以下凡无罪。
……
“叮——”，伴随着缓慢的脚步声，只见一个装满糕点的银盘被来人放到桌子上，银盘与玉桌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还未等那人开口，旁边跷着二郎腿斜躺在榻上的少年猛地跳下来，几步跑到玉桌前气愤道:“哥你看看！那是什么规矩？！下凡就是罪？我才不去……”
“……又不穿鞋乱跑。”他话未说完便被打断，只见那人蹲下，一只手抓住他脚踝，另一只手拿着鞋正准备往里套。少年见状也不再嚷了，只是撇了撇嘴道:“反正我不去。”然后从盘中拿了块糕点塞进嘴里。
他轻笑了一声，声音动听，如清泉流入人心，尽管少年已然听了多次，可还是为之心动。
他道:“知林，哪都有哪的规矩，既然飞升上来，就要听天规。”
“若是神都无法守则的话，还有谁能做到？谁又想做到呢？”
钟暮时给钟知林穿完鞋后又冲他笑笑，起身和他坐在一起，“乖，之前你犯的错小，其他同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这次不一样，很是严重，连天尊都知晓……”
“……”
钟知林不语，眉头紧蹙着，似在思考。
他低着头，良久，才道出一句:“可我不是在救人吗？”钟知林突然扭头看向钟暮时，少年一双黑眸，充满不解。
“是，我知道。”钟暮时也对上那双与他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眼睛，温声与他商量，“可是从我们飞升成神的那一刻起，这就不是该我们管的了，一切皆有定数，这样挽回不了什么，横插一脚只会让事情变得更乱。”
钟知林反驳道:“那我为什么那么辛苦习剑求成神呢，这天规到底做何用处？到底是规范还是桎梏？”
“……”这下钟暮时也不知该作何答复了，唇瓣张开，又复合上，话终是没有说出口。
当初为成神，难道不是看世道不周，想要借神之力平息吗？
空气宁静，两两相对，静默许久，钟知林似是想好了，起身准备离开。
钟暮时不知他想干什么，于是问道:“知林，你要去哪？”
“认错，领罚。”
这四个字说得无比坚决，在大殿中回响着，衣服一角被微风吹起向后方飘然，似乎是眷恋，然后便从钟暮时视野中消失。
此时殿中只剩钟暮时在原位坐着，他环顾四周。
大殿中的一切无不彰显其奢华，比人间时皇宫中的还要高贵。玉器，玛瑙，宝石……连脚下踩的都是由他不知道的珍贵材料制成，这都是他们飞升之前从未想过、拥有过的。
不过也仅此而已。
幼时总是喜欢和弟弟上街听说书人讲神仙的故事。那人讲，当神仙是怎样的无所不能，怎样的逍遥自在……
于是每天找师父修习剑术，就能帮助禹国拯救禹国……眼下可未必。
家园灭亡，只能袖手旁观。
当神，这天规……真的是桎梏吗？
钟暮时不禁问自己。
天罚……有无数种方法。可钟知林竟撞了最差的一种。
天尊劈下的天雷，若是重了，一个小神当场灰飞烟灭……
钟暮时紧握住自己的手。
他万不能再去求情了，那样只会更重。
于是单手用法力凝成玉瓶拿在手中。十次……到时再加些其他灵药便够了。
过后钟暮时从怀中拿出一小面铜镜。铜镜玲珑小巧，边缘和镜背都刻有装饰，时隔太久，刻在上面的装饰显得有些粗糙笨拙，可他仍是当做宝贝，留在身边这么久。
翻转过来，只见镜中人面白如玉，有着一对柳叶眉，最引人的便是那双眼睛，生得柔和，淡蓝色的眸子仿佛有细水在其间流淌，笑时尽显温柔。很快他又把铜镜收起，只记得耳垂一点痣。
愣了许久，想必时间快到了。钟暮时起身，一只脚正准备踏出门槛，就差点与急忙赶来的人撞上，幸好他反应快迅速扶稳了对方，然后温声问道:“祁生，怎么了？这样慌张。”
祁生不等调整完毕，连忙对他说:“暮时你……”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祁生放弃，选择不言名字直入主题，“他说……”
“他说既然要罚就等他救了以后一次性全罚完，刚才又跳下去了！”祁生顺了口气后终于把话说完整。
听完，下一秒钟暮时便也不顾什么天规了，一挥长袖瞬间就到达下凡通道，纵身一跃，奋力向钟知林那边赶。
他不用告知便知道钟知林人在哪——禹国，那是他们的家……
……
不用多久，他便看见钟知林身影。只见钟知林此时浮于禹国上空，周围滚滚黑云随飓风翻涌着，时不时有闪电从天劈下。闪电带来的光让钟暮时更看清了钟知林，周边的浓云仿佛要将他吞噬。
他的脸上已无平日潇洒恣意模样，而是一副冷漠面庞，眉宇间又增添一丝怒意，高高梳起的头发随风摇荡着，白玉色的衣服也被飓风吹起，在黑云衬托下仿佛一只白鸟在空中降临。
钟暮时没想其他的，迅速飞过抓住钟知林的胳膊道:“知林！快跟我回去，趁现在还不晚！”他的声音在飓风中吹得七零八落，也不知对方有没有听到。
谁知钟知林“啪”的一声，一把打掉抓着他胳膊的手，指着下面对他说:“你先看下面再来阻止我。”
“我知道这是对的，可是这样根本没用！你先跟我……”
“没用？！”钟知林顿时有些怒了，“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你明明可以把所有人救下来的……你早些做了怎么会到这种地步？怎么会没用？你怕承担后果是吗？”
“……”钟知林语气中不解又带着怨恨，这一番话让钟暮时顿时无言以对。
但他很快又劝道:“不是我不想做，你不是知道也跟我说过的吗，地裂是自然之力，如果要补也要五神齐聚了，或是天尊。况且天规有定，不允许成神后再管红尘事，不会有人愿意帮的！”
“那我也要试！总比什么都不做强……这次，我做的事我自己承担，不要你再帮我了。”说完便一掌将钟暮时推开，自己则继续催动法力向裂痕注入，可效果不佳。尽管有些地方补足了，但每时每刻其他地方都会有新的裂痕，修补未果，倒像是加快了崩裂的速度。
下面的人们已经痛不欲生，处在边缘的人走也是死停也是死，都会被淹没在裂缝中。如若是直接救人的话，又能救下多少呢？
况且先前也试过，钟知林一人法力还不足以一口气救得所有人，他们争先恐后跑到前面想要让钟知林注意到他，先将他带出去。但这样一来，在慌乱之中死的人更多了，不少人拥挤着掉进裂缝中。
咒骂他无用的一些话语，总是有的。
不过钟知林都没有理会，情急之下说出这些话再正常不过了，他相信这只是时间问题，一步一步来总会好的。
钟暮时就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看着他屡试屡败，屡败屡试。
但事已至此，已经晚了。
倏地，万道金光破云而出，将黑云尽数撕碎，随之而来的，一道雷从天而降，向钟知林劈去。钟暮时伸手想去拉回钟知林，但还不及那道雷快，再回过神，两人都已被带到天界议和殿处。
这里他再熟悉不过了，议和殿，天尊召集所有上神议事的地方。
天尊一向繁忙，召神议事次数鲜少，但每召，便是大罚，无人能逃。
议和殿中灯火长明，乍一看温柔美好，若是盯着便会被灯窥视内心，勘察此人所干亏心事，随后便会将此人欲望放大再将其吞噬陷入无间黑暗之中，所以无人敢直视他们。
地下的玉石洁净无比，可清晰反映出他的身影。此时，钟暮时站在大殿中央，钟知林则是平安躺在地上，已然没了方才那副模样，安静地睡着。
两侧都有上百位上神注视，有法力隐去容貌，他们的目光如同一道道箭射在殿中二人身上，锐利无比。
最上方的便是天尊。
天尊法力高强，是维系天界之核心。书中记载，天尊是最早存在的神，天界以及世间万物皆由他所创，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自钟暮时飞升以来，每每见天尊，对方都会戴着那半副面具，原因无人知晓，当然也无人敢问。
见钟知林还没有醒，钟暮时先抬手作揖道了声天尊，紧接着便要出声。
还未等他说话，便有几位上神打断他跑出来告状:“天尊！不止今日！钟知林所犯天规远不止那几条！”
那语气，万分急迫，生怕钟暮时开口再多说一句话。
闻言，钟暮时扭头去看，声音很熟悉，那是一位灵神手下的上神。记得有一次知林跑下凡游玩被发现，就是那位上神执行处罚，但自己不忍知林被罚望他网开一面让自己代替。
可上神未罚，只求让他看一眼他殿中神器便可当做无事发生，钟暮时见其喜欢所以直接送出，上神事后还向他保证这件事定不会透露出去。
另外几位则经常求自己协助他们修行，以后知林干什么他们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也要说！”
“我也是！”
“我也有！”
……
一时间，他们仿佛是串通好了似的，一下子全部涌上来揭发钟知林这些年来犯下的错。
顿时，钟暮时耳边全部回响着这些言而无信者的话语，他自知自己平时待他们不薄，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了……大殿中嗡嗡嗡一片，吵得他什么也听不清，也来不及怪那些人临时反悔。
这是……要让知林去死吗？
纵使知林平时是调皮了些，可哪里有得罪过他们？
难道是利用我……
咚——
一声沉重的声音将钟暮时从自己的思想里拖拽出来，大殿中的声音也在霎时间全部消失，所有人瞬间不言语。原来刚才是天尊觉得吵闹用来提醒上神噤声，接着他又动了动手指，面前就化出一本卷轴。
卷轴随天尊指尖随意一划便展开，上面写的一桩桩一件件天规都为钟知林所犯，加起来足足二十七条，要说前二十五条还好，罚了之后细心调养几个月便好了，可最后两条……
【私自闯入禁阅阁】
【干涉人间正轨】
“这二十七条加起来……那就罚他九十九道天雷，你看呢？”天尊把卷轴传到钟暮时面前后说道。
……九十九道？这跟灰飞烟灭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里钟暮时的手已经开始隐隐发抖，全部温度似乎在天尊话出那一瞬间消失殆尽，他只觉得身处冰窖，也低头不看那列满罪迹的卷轴。
一定不能，让我来替他。
钟暮时脑中只有这一句话。
“看完若是没有什么不对的话，明日便执行。”
“有。”钟暮时都不用看，每一件他都知道，每一件他都仗着自己神位高包庇了，既然人是他惯的，那么果就要他来偿。
“哦？是什么？”
“我想代替知林受罚，请天尊应允。”
“哈哈……好啊，不过可能要更重一些了，你还要替他吗？”天尊也许是觉得有点意思，身体微微前倾，面具后的眼睛轻眯着看了看他，似笑又似轻蔑。
“替。”
“哈哈哈哈哈……”他像是寻到一丝乐趣，大肆笑着，声音在殿内回荡，“那七日后，共度五世轮回，他无恙，你亦然。最后你再替他受天雷。”
说完便转身消失了，像是不愿在他们身上多浪费时间。
“谢天尊成全。”说完钟暮时便向着天尊的方向跪下叩首，也不管对方是否看到，随后便抱着钟知林走回殿。途中总是有些苍蝇聚凑在一起，眼睛不断往他们身上瞟，不过都被他无视。
他风光时都来献媚，现在到了如此，倒是开始鄙夷了。
回殿后，钟暮时赶快检查钟知林身上看有没有伤，得幸，天尊一开始降的那道雷只是让他昏睡过去，并未伤到他。
祁生也是当时在位的上神之一，在议和殿里钟暮时和天尊的话他自然都听到了，钟暮时刚一起身，他便也到了门口。
“钟暮时你是疯了吗？！”祁生一进殿就冲钟暮时吼道，但又立马被他打噤声手势制止，“知林还在睡呢。”
这时候了还要为他想，祁生差点没被气得扭头就走。
见钟知林没有被吵醒，钟暮时才拉着祁生到远处道:“祁生，你帮我个忙可好？”
“……你说。”祁生想也不用想定是关于他那个好弟弟的。
“在这七天内，你帮我照看住知林，他醒了就拦着他别让他再出去了，若是问我在哪，你就告诉他，我要去做一件事，七日后就回来。对了，只告诉他天尊罚他下凡五世轮回了就好，其他的，还是不要说。”
“另外，知林五世轮回我不放心，需要……”
“好，你去吧。”祁生二话不说答应下来。
钟暮时听后内心顿时涌出无限感动，幸好在天界结识了这样的朋友，“多谢你，祁生，以后这殿中神器尽数归你。”
说完不好意思轻笑了声道:“飞升几年，身边人翻来覆去再看，能全心信任的，除了知林，似乎只有你了。”
祁生看着他静了一会，突然问:“为什么？”
“什么？”钟暮时不解他为何这样问。
“你为什么要替他？这是他自己做的事情，这么多年了，他不能总是被你庇护吧？他什么时候才能完全靠自己做一件好事出来？！”祁生一开始的怒气被压制得很好，但到了后面却是无论怎样都压制不住了。
可他说完便后悔了，他是站在什么位置上说这句话的？怎么受罚的是钟暮时，被说的也是他？
钟暮时听了一愣，片刻后了然，他抚平祁生紧蹙着的双眉温柔道:“我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