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章虞推了推眼镜,“她也是前段时间单独告诉我的。”
“这好办啊,我让我妈资……”
“甄净,”章虞打断她的未竟之言,“我知道你想让你妈资助她,对吧?但你想姜姜这性子可能同意吗?她整日看起来咋咋呼呼,其实心里比谁都敏感。只会觉得这是你的施舍、让她丢了面子。”
秋柔难以理解,甄净同样难以认同。她花了很长时间消化,才迟疑道:“其实删秋柔我也能理解,那为什么要删我呢?”
甄净一向被妈妈抓得紧,同样也是群里最有出息的——她进了一中的清北班,就是那个相当于已经一脚踏入清北的重点班。
重点班的选拔不是按中考成绩。而是在初三时,通过老师推荐、学校自主命题选拔出一批人。这批人通过选拔后,便早一个学期就踏入高中生活。因初三下学期基本上没有新课,大多在为中考复习。既然他们中考只是走个过场,也就不需要留在初中学习了。
甄净想不通这跟她有哪门子利益冲突。又或许她隐约能明白,却不愿承认,友谊这种玄妙的东西太过脆弱,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潮涌动。她更清楚,对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长期压抑的怨恨,并且这种怨恨常难以启齿,或许与自己可悲的自尊心有关,否则不会连借口都找不到,与之虚与委蛇这么久。
章虞面无表情:“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可以站在朋友的立场去宽容她、理解她,但没必要质疑自己。甄净、秋柔,不要想太多了。”
章虞说完后,三人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开口。最终还是秋柔郁郁寡欢地挂断电话。
直到晚饭时,姜姜重新被章虞邀请进了群。
从她语无伦次、前后颠倒的控诉中,秋柔才知道她这段时间到底憋了多少忿闷不平,整个人都处在情绪崩溃边缘。
[歧:你有你哥护着你,爸妈包容你。初三全靠你哥把你成绩拉上去,你自己呢,你到底有什么能耐啊?我临考前,我弟我爸我妈甚至还要天天烦我打我骂我。]
[歧:你玩了整整两年,凭什么啊?!我为什么不能生气?不能不满?]
姜姜真正情绪爆发,是在下午回家看到陆仁给她发的消息后。
[歧:我想咱们是好朋友,我应该要为你高兴的。]
[歧:本来我都要成功说服自己了。可是我实在受不了了。]
[歧:那个男生今天根本不是因为我而加我,而是因为你才加我!他加上我没几句,就开始暗戳戳问我,你有没有男朋友,你喜欢什么类型的。我刚把话题拉开,他又扯回来。我还不懂么?!搞笑吧?指不定他心里还在怎么笑话我。]
秋柔无言以对。事实证明她荒谬不经的担心并没有错,姜姜将她视为了假想敌。而她们本应该是朋友。可这都是姜姜一个人的错么?
[= =:那都是群只看脸的混蛋,咱好姜姜不要理。]
[歧:还有你,甄净。]
[歧:你这么有钱,这么好看,成绩又好,还会那么多才艺,所有光环都在你头上,你还要来包容我的脾气,跟我玩儿是不是让你觉得特有成就感啊?]
[being:姜姜,你冷静点好吗?]
[歧:我知道你们都看不起我。可你们中谁都可以压我一头,不就仗着这些先天优势吗?]
[= =:没有看不起,你说出来挺好,总憋在心里怪难受的。]
秋柔和甄净绞尽脑汁哄了姜姜一晚上,几乎把她捧上了天,才终于将她从痛苦迷茫中稍微拉出来一点儿。
可秋柔心里又那么明白,甚至明白到有些伤心。
除了玄妙的大彻大悟,潜伏在姜姜所谓“释怀”之下的,是一条暗流涌动、永无宁日的,名为“不甘嫉妒”的河流。
她们没有那么大本事来彻底改变姜姜的想法。释怀只是一瞬间,而当相似场景再度出现,那些阴暗情绪便又会卷土重来,一切将重蹈覆辙——因为阴暗情绪有供其生长的沃土,这并非姜姜一个人的错。
就好像劣根难除,饮鸩止渴,难救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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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班考试在8月14日,考完后第二天即可查询分班结果,并正式开始高中军训。
秋柔也是在考试前天才从聿清嘴里翘出两句真话,所谓“分班考试”顶多只能算摸底考,并没有多大意义。而真正分班实则是按中考成绩早安排好的。
秋柔想着前一段时间的努力打了水漂,不由气不打一处来。
“我要早告诉你,一个暑假你有心思翻书么,”视频里,聿清憋笑,“其实动动脑筋就知道,下午才考完,第二天早上七点就可以查询分班结果,也就是说阅卷加后续安排只用半天,这化身八爪鱼也做不到呀。”
秋柔很会抓重点:“好啊,你说我没脑子。”
聿清更憋不住笑了:“我没这意思。”
“我说有就有。”
“好,是我没脑子,说出来的话怎么能让柔柔误解呢。”
“哟,这么会哄女孩子开心,”秋柔撇嘴,“难怪是情场高手。”她只是气糊涂了,开个玩笑。聿清闻言却一瞬间脸色苍白。沉默良久,他迟疑道:“你很介意吗柔柔,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因为我有女朋友而不高兴……”秋柔连连摆手,她笑起来:“哪能呢,哥,我高兴来不及,爸妈就指望早点抱上孙子呢。”
这话适得其反,聿清脸色霎时更白几分。
秋柔蛮不讲理,一边说着不介意,一边常拿此事说道调侃。她不知道聿清怎么想,事实上她连自己怎么想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哥哥难过,她也会跟着心疼,因此话题每每戛然而止。只是这次,秋柔脑海里倏忽想起姜姜的那番话——“你哥喜欢你”。
可哥哥若真喜欢她,又为何非要找女朋友呢?
又或许他只是在尽一个哥哥的职责,在妹妹过分暧昧的要求中进退两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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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考完后,甄净作为已在一中扎根一学期的清北班东道主,特意拉着考了一天头昏脑胀的秋柔和章虞,事先熟悉一下校园环境。
校门上挂了市一中的大名,背面刻着“knowledge is power”,秋柔热得两颊通红,从包里翻出保温杯,老大爷似的喝了一口点评道:“整得还怪洋气的嘛。”
甄净笑得不行,说:“秋柔,你可真逗。”
甄净虽然不用参加考试,但需要参加军训。她昨日便返了校,现下还没正式开学,穿得也比较随心所欲。一身宋制汉服,头上花里胡哨,这里一根簪子那里几串珠子,秋柔外行人看不太懂,只觉得眼前人淡眉如远山,琼鼻秀目,因唇色偏淡,笑起来文弱清秀,好看到晃眼。
秋柔心里真诚且朴实地想:仙女啊。
进校门后几步远摆着一块巨石,巨石上红底黑边刻着一中的四字校训“朴实勤毅”,石头后有一座小花坛,花坛连接校内大道。
此刻路边叶落簌簌,傍晚暮色从两侧郁郁葱葱、掌叶宽厚的梧桐树罅隙间洒落,愈发显得整条大道静寂而幽谧。
进校门左手边,有一座开满莲花的大池塘,其后有片小竹林,竹林掩映下的小型生物实验基地里,已亮起暖黄的灯光,隐隐约约可看见后面几栋教学楼。右手边则依次是篮球场、乒乓球台足球场和操场。
秋柔章虞两人跟上甄净,接着左拐右绕,这是图书馆、教学楼、科技楼、会堂、体育馆……一圈下来秋柔只感觉脑子都要大了。
直到逛完一圈又回到校门口,“一中也太大了吧。”秋柔感慨。
章虞毫无情绪起伏,“你换个思路,要在这里半封闭式待上三年,这么点儿地方,还大么?没有人身自由的地方就是监狱,监狱再大,再五脏俱全,那也是监狱。”
她一下将话题拉到了另一个高度,甄净知章虞愤世嫉俗的尿性,忙打哈哈扯开话题。傍晚,学校几乎没什么人。甄净绕着花坛外围一圈金桔起了心思,她环顾一周,叫章虞和秋柔帮忙挡着。撩起袖子,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揪下颗金桔,没什么讲究地往衣服上随便擦两下——
“诶?我很早就好奇了,这些装饰用的金桔什么味道啊?”
她说着囫囵塞进嘴里。旋即一张秀气的脸皱成一团,捂着嘴满地打转。
“日,”甄净丝毫不顾及黄花大闺女形象,边跳脚边吱哇乱叫,“好酸,好酸啊啊啊啊啊,酸,酸!”裙摆纷飞,配上一身汉服更显得滑稽可爱。
秋柔心里再次真诚且朴实地想:这不就像仙女也会拉屎么。
想着,似乎被自己的想法囧到了,秋柔忍着笑,赶紧给她递水,章虞递纸。几人正手忙脚乱间,身后忽然传来“呵”一声冷笑。
三人扭头一看,一个高个儿男生背着书包插兜,冷眼看完了甄净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全过程。
他似乎在等人,穿了一身黑,无袖T恤下露出……姑且美言为“小麦色”、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臂,脸被口罩捂得严实,头上还戴着防晒的空顶鸭舌帽。看起来也是今天来参加考试的。见甄净上窜下跳,男生眼神宛若看一个智障,满是明晃晃的嘲讽。
事后很多年,当他无意中问起秋柔对他的初印象,秋柔思索片刻,尽量老实又形象地答道:“你能想象一只黑疣猴——啊,对,你别这样看我,我的重点是在‘黑’,不是在‘猴’,反正长得就不像人类的家伙,对着人类露出嘲讽的眼神吗?”
简直讽刺加倍。
老娘也是能被笑话的?
甄净怎么能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眯了眯眼,一下镇定下来。装模作样用袖子挡挡太阳,“诶哟,太阳真大呢,都快晚上了还这么热,要不要人活了。”
她接着装模作样撩起一段袖子擦汗,露出皓白赛雪的手腕。
“幸好我晒不黑呢,看看,”她抬手给秋柔看,拿腔捏调,“我怎么这么白呀,不像有些人拼命防晒,脸都遮没了,人还跟块煤球似的。”
秋柔:“……”
她悟了,用力鼓掌:“一白遮百丑,一黑毁所有。”
甄净附耳低声:“前半句不用说。”
秋柔会心一笑。从善如流,在男生周边绕圈,两只手做出“布灵布灵”的亮相动画,边振振有词,“看呀,电视机前的观众朋友们,一黑毁所有!”
甄净感觉有些满意,幽幽看向一旁眼皮直跳的章虞。
章虞岿然不动。
甄净眼神愈发幽怨,章虞实在被这俩长不大的小学生整得没法,只好赶鸭子上架,心不甘情不愿地绕着男生,做出吹唢呐的姿势。
甄净终于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男生:“?”
“卧槽!”小麦色……姑且称之为小麦色皮肤男生终于忍不住后跳一步,“不要这么记仇吧,我就笑了一下。”
他淡定全无,朝池塘亭子边挥手,“兄弟,你打瞌睡赶紧的,我先溜了!”说完逃荒似的一溜烟儿跑出校门,没人影了。
秋柔几个顺着他挥手方向,这才注意到左边池塘亭子上还有人——
男生单肩背着书包,没骨头似的倚在亭子边,正看着满池莲花放空,听见小麦色皮肤男生的声音,才稍微站直了些。
此刻落日熔金,清风如许。温柔暖融的余晖化作碎金点点,洒在少年冷冽眉眼之上,愈发显得他双眸清明,身形修长如雪松针叶,凌霜傲雪,如有神性。
秋柔微瞪大眼,她还有些印象,眼前人分明是半个月前抱着猫晒太阳、如同黑白漫里走出来的少年。
他似乎还是没睡醒,懒洋洋地伴着蝉鸣夏水犯困。
不知为何,明明看起来那么冷淡,少年却总给秋柔一种脆弱的错觉。如同一捧雪,轻轻一吹,就会四处飘散。
两人无声对视,最后还是少年先移开目光。
“喂,”甄净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逗狗似的,“哈喇子擦一擦哈,走了。”
秋柔忙抹了一把嘴,跟上两步,怒道:“你又戏弄我,哪有哈喇子?”
几人嘻嘻哈哈走出校园,甄净说:“你对他感兴趣?我认识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