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手助阮葶嫣站稳后,便立即收了回去。
她刚要道声“多谢”,却觉出身旁的喜娘早已跪倒在地,哀求起来:“陛下恕罪、陛下饶命!”
阮葶嫣一下明白过来,也忙道:“陛下,是民女大意粗心,不关喜娘的事。”
她本也该跪下的,可又怕头上的凤冠与盖头脱落,到底婚礼还未结束,倘若再坏了规矩,恐更节外生枝。
此语一毕,殿上竟出现了片刻诡异的安静。她的双目所对皆是红色,摸不透当下是何种状况,心头一阵悸然。
终于,皇帝开口了:“七弟的意思是,此事皆因喜袍而起?”
阮葶嫣不禁讶异,“七弟”何时表达过自己的意思?
“既然如此,”皇帝续道,“去尚衣局把人带来吧。”
侍卫抱拳领命,“噔噔噔”地奔出大殿,不多时,押着一人回来了。
“奴婢周彩絮,参见陛下。”听声音似是与喜娘年龄相仿的妇人。
皇帝幽幽问道:“瑱王妃的喜袍,可是你做的?”
“回陛下,是奴婢所做。”周彩絮神思怯怯,“自领旨为瑱王与王妃制作喜服以来,奴婢十日十夜不眠不休,不敢懈怠!”
“你且看看瑱王妃的这身衣服……”
霎时,阮葶嫣觉得数十双眼睛都紧盯着自己,胸口因局促而剧烈起伏着。
“不,陛下,您听奴婢解释!”周彩絮的嗓音骤然嘶哑,“尺寸是阮大人送来的,奴婢裁得分毫不差,并不知与瑱王妃的身材不符啊!”
皇帝矛头一转,“阮爱卿,这是何故啊?”
阮谦身子发虚,话也说得不甚连利,“陛、陛下,微臣……我……”
“禀陛下!”阮恒随父亲一起,跪于殿前,神色殷切,语气铿锵,“周掌衣所得的尺寸,确与微臣胞妹相符,只是拙妹前年生了一场怪病,红疹遍身,至今未痊愈。虽不至传染,却也难当瑱王妃之衔,是以便将新娘换成了亲叔之女。微臣的这位堂妹自小父母双亡,被祖母接到身边抚养,我娘对她也是疼爱有加。微臣愚见,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堂妹皆高出拙妹十筹,与瑱王殿下乃绝配!”
有了儿子打前哨,阮谦也不再畏缩,接过了话头,补道:“陛下,臣弟去世时曾有一遗愿,希望侄女能觅得良婿。当日,阮氏一族有幸得瑱王殿下的青睐,微臣诚惶诚恐,又觉同为阮氏,如此荣耀当第一留给侄女,也不算违背隆恩。”他庄重地深深一拜,“求陛下责罚微臣的擅作主张,也请陛下念在侄女孤苦无依的份儿上,不要加罪于她。”
父子俩一唱一和,言辞肺腑,在场宾客无不为之动容。只有阮葶嫣,眉目间淡漠如雪。这世上没有揭不穿的谎言,只是时间的早晚罢了。
皇帝故作为难地耸了耸眉,“七弟啊,你看阮爱卿说得句句在理。况‘盲射’之时,也并未言明非亲女不行。而殿前这位阮家堂小姐的待遇又与嫡出女一般无异。不如,算了吧。”
“……”
“你是说,阮爱卿乃你天赐的翁公,可不追究,但周彩絮与喜娘罪无可恕……”
“……”
“好吧,朕依你。只是今日你大婚,不宜见血,这两妇人暂且收押至北寺拟,待今后要杀要剐,你做主就是了。”
话音一落,“陛下冤枉”“陛下恕罪”的喊声几欲要将宫顶掀开,但只是两息之间,殿中便再次恢复了肃静。
阮葶嫣的手指焦灼地绞在一起。
她在十惑庵之时,素来不问世事;后回到阮府,有好事的小厮、丫鬟会故意在她面前提及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何等乖戾邪谬,她亦不以为然。可此时此刻,她不得不承认,传闻确非空穴来风,瑱王其人,属实可怕至极!
只是,入殿许久,她竟未听得瑱王吐露一个字!
阮氏父子边拜边喊:“多谢陛下、瑱王殿下的不杀之恩。”
皇帝的兴致并未因适才的小插曲而消减,催促道:“礼还没成,继续、继续。该到……喝合卺酒的时候了吧。”
喜娘被拖下了殿,换做内侍捏着嗓子喊:“备合卺酒!”
“慢着!”皇帝突然横生一念,“听小阮爱卿那般赞许王妃的容貌,想必诸位爱卿也同朕一样好奇此女子究竟生得如何。”
“陛下,”一从未出现过的甜洌女声响起,“这不合礼数啊。”
“莲妃,你好古板。若真讲礼,那阮氏一族岂不是要满门抄斩?”皇帝的语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些许戏谑,但就是如此情态,才令所有人心惊胆战。
莲妃不敢再言,殿中众人也不敢再有异议。
阮葶嫣垂首,只见那双穿着短靴的脚正慢慢靠近自己。
盖起,惹出一阵小小的风,眼前的红成了刺目的金。
身前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阮葶嫣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人,远峰的俊逸、溪泉的清澄、夕岚的微茫都是他,却无法描尽他。隆重的红衣延伸着他的典雅,又似一团烈火,任谁染指于他,都会被灼得遍体鳞伤。
她喃喃唤了声“王爷”,却听高位处响起几下掌声。
“果然是娇丽出众,小阮爱卿所言非虚。”
随着皇帝的这番评价,先前还顾及着规矩的宾客纷纷放下心中担子,跟着赞叹起来。
阮氏父子也迎合地笑着,只不过僵硬得好似泥塑。
阮恒眈眈地锁着眼前的红衣少女。
他与她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她初入阮府,身着宽腰阔袖的海清,现不出什么好身形,头也是低低的,看不清五官。他也不屑去在意这样一个孤女。
第二次,便是此刻。
发挂夏瀑,面晕春光,眸含秋韵,唇托冬梅,一颦一笑皆是画,宜动宜静仿若仙。
莫说胞妹,就连被誉为当朝第一美人的莲妃与之相比也相形见绌。
阮葶嫣从未被人们如此注视过,脸上的绯色不觉间又晕开了几分。
她压了压身子,轻声道:“陛下过奖。”
皇帝抚掌大笑起来,“声音也好听。只可惜——”话锋一变,“七弟是无法听到了。”
阮葶嫣愕然,偷偷瞟了眼身边男子,但见他目不斜视地仰望着皇帝,摇摇头,又拱手深深鞠了一躬。
“你不介意就好。”皇帝读懂了他的手势,扬了扬手臂,“喝酒吧。”
一对新人正对而立,四目相视。内侍将酒杯传入他们手中。
这只雕刻着龙凤呈祥的金杯好似有千斤重,阮葶嫣捧着的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
“一朝同饮合卺酒,情缱意绻到白头!”
头一仰,清酒泻入口腔,辛辣之味充满咽喉,连同五脏六腑也滚烫起来。
阮葶嫣竭力克制干咳,到底将这杯合卺酒消化入腹。
“礼成!新娘先行回宫!”
阮葶嫣再次对皇帝行了一礼,两名宫女左右护着她,刚迈出半步,却见瑱王向侧挪了一步。
她不懂何意,却下意识地顿住了身子。
只见瑱王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她眸子随着他,颈子却悄然低下。
倏地,眼前再度被红色覆住。
那盖头,也算物归原主了。
*
夜幕暗沉,悬于栏杆上、宫檐下的灯笼在细风中荡荡悠悠,本该是花好月圆,但浮华宫却无花、天上更无月,一派萧落景象。
阮葶嫣屏退了左右宫女,独自一人坐在这诺达的宫中,等待着自己的夫君。
瑱王府位于京城近郊,皇帝体恤弟弟、弟媳,未免夜里奔波,故借了此处给他们洞房花烛。
长夜漫漫,好似度过了几十个春秋;人生寥寥,又有几个这样的夜晚可以虚度?
阮葶嫣取出偷偷藏于腰间的红果子,紧紧攥在手心儿里,心中百转千回,今日发生的事、过去经历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直到一扇夜风掠来,宫门被推开了。
她来不及收起果子,却听开口的竟是个女人。
“王妃殿下,王爷今夜不宿在这里,您不必等他了,先行休息吧。”
分明是独守空房,阮葶嫣却悄悄松了口气。
她自行掀起盖头,身前站着的果然是个嬷嬷。
“王爷他……去哪里了?”
嬷嬷淡淡地道:“王爷并未出宫,宿在别的地方。”
“宿在、别的地方……”阮葶嫣谨慎地重复着这六个字。
“与王妃无关。”嬷嬷的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悲凉,“王爷只是单纯得不想宿在这浮华宫罢了。”
阮葶嫣还想再问什么,又觉得不该问任何事,便默默地点点头。
嬷嬷端来一盘果子,“王妃,您饿了吧?吃些充饥吧。”她眉头一蹙,“也不知下边是怎么办事的,居然连份夜宵也不派来。”
“没关系,嬷嬷,我不饿,不用麻烦了。”
阮葶嫣并非客气,她在十惑庵时长辟谷,十几天不进食也是有的,只是适才她初次饮酒,胃里灼得不太舒服,大概休息一宿便没事了。
嬷嬷放下果子,柔声道:“王妃殿下,奴婢先告退了,若有什么需要,门外一直有人守着,让她们去叫我。”
“好,多谢嬷嬷,晚安。”
阮葶嫣目送嬷嬷离开,稍稍大胆地倚靠在床头上。
虽说要休息,却实在难以入眠,思绪飘飘扬扬,总会落在自己的夫婿——瑱王段栖椋身上。
段栖椋是宪宗皇帝最小的儿子,其母寿妃更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然宪宗驾崩后,一切都变了。
传闻继位的仁宗痛恨他母妃独占盛宠,故意命其殉葬。
只是世事难料,在送走父亲的第十个月,他自己也身染恶疾,命不久矣。
他有两女一子,其中次女与长子皆年幼早夭,是以他不得不将皇位传于当时威望最高的五弟段栖樟,也就是当今圣上。
而段栖椋,幸运地躲过了仁宗的“报复”,安然地活到了弱冠之年,并在今日迎来了自己的大婚。
可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瑱王,身上埋的雷究竟会不会响、怎么响,谁都无法断定。阮谦混迹官场多年,对看不清的前路会愈加慎重,因此才会迈出“替嫁”这一步。
而对于阮葶嫣来说,她曾一心想做青灯不归客,谁知嫁衣却比胭脂红。平淡地活着,已经变为她余生的唯一心愿了。
作者有话要说:梳理一下这里面各种“宗”的关系,以免大家混乱:
肃宪宗:男主爹
肃仁宗:男主二哥
现任皇帝:男主五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