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泛白,缱绻的春光挥洒入室。
阮葶嫣朦朦胧胧地睡了一个时辰,此刻听得门外有人请安,立时完全清醒过来。
昨晚关照过她的斯鸢进来伺候她洗漱。
“王妃,王爷如今在莲妃娘娘的宫中,稍后奴婢带您过去,与她二人共进早膳。”
阮葶嫣轻点了下头。
莲妃的父亲与瑱王的母亲乃同胞兄妹,从母族论,两人是堂姐弟;从父姓论,他们是叔嫂,关系非比其他皇室成员。
斯鸢为阮葶嫣束上一支金缕铃兰钗,“王妃与王爷真乃一对璧人,相信寿太妃娘娘泉下有知,也可心安了。”
阮葶嫣垂眸,“斯嬷嬷过奖。”
“王妃,奴婢多嘴一句,这浮华宫是寿太妃的寝宫,王爷自小生长在这里,并且……”斯鸢顿了顿,“当年的赐死,也在此处……”
阮葶嫣眼睫一颤。
算着年数,宪宗驾崩之时,段栖椋不过三四岁,寿太妃更是桃李年华。眼睁睁看着母妃被兄长逼死,他心中该是何等的悲凉与无助?
斯鸢细细瞧着她,虽不知她是何性子,但见她有所动容,心中不禁赞许她的聪敏,又欣慰她的良善。
“各中曲折,自不必言,奴婢只希望王妃不要因昨晚的事而恼了王爷。”她小心地解劝着。
阮葶嫣的眸色温温婉婉,“斯嬷嬷,您多虑了。”
在十惑庵生活了十几年,自然养成了闻融敦厚的脾性,况她纵使真有不满,又何敢发作于人前?
段栖椋的残忍,她昨晚是真真领教过了。王妃之角,该如何扮演,她也自有想法。
斯鸢并未察觉她这番心思,便便宜宜地服侍她换上了新衣。
阮葶嫣展展衣袖,这件茜霞镂云裙理应也是尚衣局的掌衣周彩絮所制,可与喜袍相比,丝毫不觉宽大,竟十分贴合。
斯鸢见她脸上显出惊喜之色,便笑着道:“是王爷吩咐奴婢为王妃修衣的,奴婢忙活了一夜,总算没白费功夫。”
阮葶嫣心有不虞,段栖椋居然如此周到。可随之又想,大婚之时的变故必定令他难堪非常,命人改衣,不过也是怕自己再给他丢脸罢了。
偏为己私,却劳累他人,断无半点可取之处。
思及此,她也自觉有愧,便作了个揖,“辛苦嬷嬷了。”
斯鸢赶紧扶住她,“王妃莫要客气,这不过是奴婢的分内事罢了。”
梳妆完毕,宫女和内侍拥着阮葶嫣,离开了浮华宫,向莲妃的浮萍宫走去。
这一路,日醺风暖,花与栏红似火、草与瓦碧如翡,楼阁亭榭、宫殿廊院,一派繁华灿烂。如同盛宠之下的女子,红颜填补了寂寥、韶华浸染了喧闹,隆重又肆恣。
阮葶嫣正感慨之际,却见前方迎面行来一队人。
为首的男子衣着华美至极,可便便大腹却将其上的四爪蟒撑大了一号。明明是初春时节,但见内侍手持屏面,亦步亦趋紧跟在其身后,不住摇扇。
斯鸢对她使了个眼色,领着身后的宫人,躬身屈膝,朗声拜道:“参见大皇子殿下。”
她也跟着福了福身子。
段汝础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勾唇笑问:“敢问小姐是哪位大人的千金?本宫眼拙,不大认得出了。”
阮葶嫣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
难怪大皇子时刻需要人扇风,即便携带着馥郁兰香,也难掩周身的体味。
斯鸢悄然挡住她半个身子,“回大皇子,这位是瑱王妃殿下。”
“瑱王妃?七皇叔的?”段汝础脸上的横肉因太过震惊而微微抖了一下。
昨日瑱王大婚,他怎会不知?只是他万没想到,那个尸位素餐的阮谦竟有这么个貌美如仙的闺女!只恨自己早没下手,倒便宜了那个废物!
他故作愧疚地抱拳颔首,“侄儿在此向婶娘告罪。”
阮葶嫣抿了抿唇,“大皇子何出此言?”
“昨日七皇叔大婚,侄儿因公务繁忙未能出席,还望婶娘恕罪。”
阮葶嫣隐隐蹙起了眉。
昨日殿中宾客,除了阮氏父子外,她皆是素未谋面,不过可从装束与座次猜出各中身份,因此硬是记下了几人,而对这位大皇子确无什么印象。
瑱王大婚,连圣上也亲临到场,唯独少了段汝础。他是真脱不开身,还是压根未把此事放在心上,只有其本人清楚。
阮葶嫣神色淡淡,轻声道:“公务要紧,殿下不必介怀。”
段汝础笑得愈发谄媚,“婶娘这是要去哪儿?”
斯鸢抢上前来,冷着脸回道:“大皇子,王妃要赶着去浮萍宫,不便在此耽搁,告辞了。”
段汝础击了一掌,“赶巧了!我也正要去向莲妃娘娘请安。”他不由分说,横出一臂,让道,“婶娘,我们同路,一起走吧。”
阮葶嫣心知肚明,莲妃的浮萍宫在东南方向,而他之前正浩浩荡荡地往西北去,如何是同路?此人一句一个“婶娘”,举止轻浮,实在不像大肃皇子的做派。
可不像又能怎样?他到底是货真价实的皇长子。
段栖樟只有寥寥四位皇子,其中对早逝的结发之妻所出的长子最为疼爱。太子之位虽未明立,然朝中早已达成共识,于情于理,大皇子都会是储君的不二人选。段汝础也以此而自恃,处处争先,露尽了锋芒,哪怕举止荒唐,大家也不敢多议。
阮葶嫣亦如此。
她尊礼守规地道了句“大皇子请自便”,便要招呼斯鸢等人先行一步。谁知段汝础竟命人挡住了浮华宫一众宫人的前路。
斯鸢心头大惊。
阮葶嫣难得愠色挂面,问道:“大皇子,您这是何意?”
段汝础盯着她的眼神好似对待一只唾手可得的猎物,大胆而贪婪,“有本宫护送瑱王妃,何需下人再跟?”
斯鸢忙道:“怎敢劳烦大皇子!”
“一家人何谈劳烦?”段汝础迈开两步,并上阮葶嫣的肩,“婶娘,我们走吧。”
阮葶嫣从未见过如此无赖之人,心慌如擂鼓一般,可又无法拒绝,只得偏过头,不去与其对视。
她初次入宫,并不识浮萍宫的位置,不得不任由段汝础引路,而对方好似故意放慢着脚步,拖延时间,一路走一路问。
“婶娘,走了许久,累了吧。”他指着湖中一小亭,提议,“不如侄儿陪你去上面坐坐,连带欣赏欣赏宫中美景,如何?”
阮葶嫣蜷起手指,“不、不必了,我不累,莲妃娘娘等急了,还是快点……”
段汝础见她绯颊腻肤,不由得心神荡漾,“不碍事。若莲妃娘娘怪罪起来,让她罚我一人好了。”
说着便要伸手要去揽她的细腰。
阮葶嫣心头大骇,断没想到他会如此不顾礼数,慌乱之下向后踉跄了两步,可穿不惯带跟的小靴,重心一歪,几欲摔倒。
猝然,只听段汝础“啊”的大叫一声,肩头猛缩。
而她,则猝不及防地跌入了一人怀中。
“是谁如此大胆敢用石头打我?不想活了吗?”
宫人听得段汝础怒气冲天地呼斥,纷纷围将过来。
有机灵的小太监忙中不乱,躬身问安:“奴才参见瑱王殿下。”
段汝础也定睛一望,唇角僵僵地动了动,“原来是七皇叔啊。”
阮葶嫣赶紧从段栖椋的怀中脱出,但对方的一只大手却仍附在她的腰间,没有松下。
她从未与男子这般亲密过,又不好硬躲,只得别扭地立在他身侧。
此时,只见两名侍卫跑了过来。
年纪稍轻的一位嬉皮笑脸地问道:“大皇子,瞧您脸色吓得煞白,可是遇到刺客了?”
“是你!”段汝础恶狠狠地大喝,“来人,给我抓住他!”
宫人们刚要动手,却见他伶俐地躲到了另一侍卫身后,无辜地叫道:“我冤枉呀!”
年长的侍卫拱手解释:“大皇子,卑职萧晦可作证,小弟归黯并非刺客。适才我主仆三人前来迎接王妃殿下,恰好望见您……”他故意在此断开,停了一息,才道,“……遭人暗算。是卑职迟了一步,未能阻住刺客,望大皇子见谅。”
段汝础的脸霎时由白转红、又转青。适才他想做什么、又做了什么,全被旁人看在眼里,自觉理亏,半句也辩不出。
此刻的段栖椋面如冷月,无情无绪地睨着他,他竟有种万军压境之感,心头狂跳。
这位七皇叔,岁数比自己还小上几年,仗着母族戍边有功、母妃殉葬有节,被父皇庇护偏袒。他早看他不惯,根本不屑参加他的婚礼。今日偶遇他新婚娇妻,心存戏弄之念,不想却被正主抓个正着。
此事若传扬出去,段栖椋的脸面固然不好看,但他段汝础也恐受其连累,坏了名声。
反复思忖之下,他决定不去追究什么“刺客”,待来日再寻个由头好好惩治这两个小子。
定了定心神后,他故作大度地笑道:“算了,兴许是谁不小心踢着了石头,本宫不怪罪了。”
“大皇子果然明察秋毫。”归黯语气欢快,“对了大皇子,听斯嬷嬷禀报,您也要去浮萍宫面见莲妃娘娘是吗?那,我们一块?
段汝础翻了翻眼皮,下意识别过身,“不必了,本宫改日再去。”忽的,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眉梢眼角挂满了笑,“瞧我,怎么忘了,七皇叔听力不大好,说话时必须得面对面才行。”
他挺起肚子,正对段栖椋上前两步,“七皇叔,我说,我改日再去浮萍宫,您看——到了吗?”这个“看”字尤为刻意。
段栖椋静默片刻,做了个手势。
段汝础轻蔑地嗤笑:“抱歉,七皇叔,侄儿看不懂您的意思。”
归黯接口道:“大皇子,我们王爷是说,一声憨犬吠,不闻亦识人。我们王爷又说,好话自留心,废话断舌筋。我们王爷还说……”
“闭嘴!”段汝础厉气疾言,“他就抬了下手,你怎么翻出这么多话?什么犬吠、什么断舌筋,我看你真是活腻了吧?”
归黯委屈地扁扁嘴,“卑职只是照着王爷的手语直译罢了。”
此语一落,段栖椋幽幽地瞪了他一眼,萧晦则焦灼地发出了一声“啧”响,阮葶嫣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个小侍卫好大胆,短短一句话将责任一股脑儿都推到了他们家王爷的头上。
归黯装作不查的模样,继续辩解:“卑职实在不明大皇子为何如此动怒,犬吠指的自然是狗,断舌筋指的则是枝头上叽叽喳喳的雀儿——”
他说着,纵身一跃,落回原地后,手中多了一只小鸟。只见他拇指一扳,小鸟的脑袋登时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阮葶嫣见状,心头惊骇万分。本以为这眉目清秀的少年心思单纯,不想下手竟如此狠辣!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归黯动动手,小鸟的脑袋也跟着无力地晃动着,“大皇子,您看,这才叫——断——舌——筋——”
段汝础显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额上汗如雨下。
“够了,归黯退下吧。”萧晦稳重地站了出来,恭敬地道,“大皇子,若您不与我们同路,那卑职恭送您回宫!”
段汝础磨了磨后槽牙,冷哼一声,拂袖离开了。
与此同时,阮葶嫣只觉腰间的温热乍消。
作者有话要说:又出现了一个“大皇子”,再次梳理一遍关系:
肃宪宗:男主爹
肃仁宗:男主二哥
现任皇帝:男主五哥
大皇子:男主大侄子,当今圣上长子,年龄比男主大几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