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苦药入腹,苦得他打了个激灵。
燕韫启唇,吃了口蜜饯,才勉强缓了过来。
想想夏未饮这等苦药,数月饮用,每日不辍。
燕韫不禁感慨,看向一旁侍候的苏公公:“他还生气么?”
苏公公理解自家皇上,立时就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忙道,“禀圣上,人没事,就在刚才听闻张老入宫,去未央宫拜见去了。”
他没提夏侯爷其人,但天子心里却清清楚楚。
“皇上!”
正在这时,铁音急匆匆由外面赶进来,抱拳行礼,“皇上,微臣刚由太医处查得知,皇上今日食用的南瓜与羊肉乃是阳火之物,御体违和……”
令铁音在意的并非御膳,而是这些御膳都是由夏侯爷亲手送到皇上面前。
接下来,御书房内是一片静谧的抗议声。
之后,铁音拱拱手又道:“皇上,不如以后由章太医负责您的御体罢。”
这一次的事件,正是由章太医发现的。
现在整个太医院都围着夏侯爷侍疾,乃至于皇上生病,御医们竟都抽调不出。
章太医忠诚且有独到见解,他侍候在皇上跟前,铁音相信以后再不会发生今日之事。
旁边的苏公公见状,当即聪明地低眉垂眼,寻思着铁音这是开始对夏侯爷存了忌惮与疑心,却不知皇上之意。
“不必。”
没有迟疑不决,天子几乎立时就做出决定,“朕的御膳没有问题,以后不必做此等多余之事。”
“可是皇上——”
铁音闻言,更加担心了。
今日吃南瓜羊肉,明日□□鹤顶红都不一定。
夏侯爷居心叵测,必须防范于未燃。
何况那华大夫正是夏侯爷的心腹,由此可见,夏侯爷虽不是医者,但绝对会对药毒掌控都比普通人更强横一些。
所以,他才会喂食皇上南瓜羊肉。
铁音越想越心惊。
闻听皇上再次拒绝以后,铁音心下起了别的念头。
“此事以后不准再提。”天子语调冷沉地下令。
“是。”
铁音不敢再提此事,拱拱手退了下去。
想了想,便往未央宫而去——
未央宫
殿内宫灯忽闪忽灭,光线阴暗不明。
昏暗的光落在一道着锦衣华服的佝偻的老者身上,他的脸掩藏地暗处,意味不明。
“唉!”
接着,老者叹息一声。
一双老眸却是未起波澜。
“老师,学生对不起您。”夏未双膝跪地,垂下头,语带无奈地说道。
对于他即将要做的事,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是老师一家。
这是他自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对他最好的人。
但最终他还是辜负了。
张扬铭嘴唇动了下,胡须跟着抖颤着:
“新帝自登基以来,大赦天下,减免百姓赋税,勤于朝务,时局安稳,不过那些王侯颇为动荡,野心勃勃,但依为师看来,他们无一能取代新帝,纵然取代,也必伴随着血雨腥风。”
夏未一愣,老师突然对他说这些干什么,莫非是察觉出了什么?
一丝若有似无的夜风袭来,吹撩起额前发丝,夏未仰脖,看到老师削瘦尖厉的下颌线,紧紧抿着的唇,透出冰冷无限的威严。
“新帝采纳谏言,朝堂中并无多大变革,且……皇帝答应老夫,待你及第,未来将由你接老夫之位,你明白吧?”
冷汗自夏未额角沁出滑落。
所以,老师已经从中早已安排好了。
那他——
夏未本能地朝玉枕处望去,眉心蹙紧!
之后,他的声音轻柔且谨慎,像是在哄弄快要睡着的顽皮婴儿那样。
“老师,皇上待您……好吧?”
苍老却温且的大掌,落在夏未的头发,张扬铭轻轻抚着学生的发丝,让夏未仿佛感到老父亲的爱怜,手臂一动,抱住了他的身体,从中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老师,皇上对张家……好吧?”
面目凝重的老者,表情似乎柔和了下,却是带着思考。
半晌,才仿佛展颜似地答道,“未儿,皇上待你好,待夏氏一族好,便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个道理,夏未自然明白。
只不过,皇上待他的“好”,夏未怎能不知究竟是什么?
“好,那学生答应老师。”夏未苦涩一笑,星眸光线黯淡了,蒙了层雾气一样,长睫像是蝴蝶扑闪的翅膀,他垂下头,再也不肯说什么了。
然,张扬铭却反手拥住他,“未儿,为师知道委屈你了,不过,皇上宠爱你,却是他人修都修不来的福气,你便……受了罢!”
住在未央宫,又被皇上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朝中众臣哪个不是老谋深算,谁看不出来?
因此,近来劝皇上纳妃的折子都少了很多。
起初,张扬铭极力反对,但这数月以来,皇上殚精竭虑,倾尽珍药救他的学生这条性命。
若没皇上,夏未早就死了。
张扬铭纵然再不情愿,也得认。
因为他想看到一个活生生的未儿,就必须得接受这个结果的。
师徒二人拥在一起,只是夏未至终都没再吐露真实情况。
送走老师,夏未侧身斜靠在御榻上,侧脸望着殿门口方向,一只手掌放在边上,微微瞌上眼睛:他并没有陷入到沉睡之中。
脑子里很乱,是他鲁莽了。
夏未能听得出来,老师是知道一些事情了,但知道的还不够透彻。
即使清楚,难道老师会冒着家族被毁灭的风险,报一己之仇。
如果是老师,是不会那么做的。
“那么,我呢?”
我该怎么办呢?
少年的声音干涩低哑,从喉间传出,无比幽怨。
他以手覆面,白皙的手背绷出一根根狰狞的青色血管!
铁音从殿外入内,就发现靠榻斜坐的那位小侯爷,身子绷紧,犹如一柄蓄势待发的利箭,走近一看,但见他却又像埋在黯夜之中,满身颓势的断箭残杆,少了危险,仿佛是谁都能上前践踏的浮萍,仅余几许贵族的优雅与体面了。
铁音的声音从暗夜中传来,带着夜风的冰凉与冷酷:“微臣拜见夏侯爷!”
说着,他来到近前,高大的身躯居高临下地望着倚在榻上的一动未动的少年。
夏未耷拉着眼皮,未看来人,唇瓣轻启,却足够冷漠:“有事?”
燕韫生了病,燕韫的亲信铁音就贸贸然而来,夏未等待着下文。
而铁音却是朝四下看了一眼,确定撤掉了这里所有的暗卫,才拱拱手,貌似客气地说道,“今日皇上御体有恙,侯爷是应该前去探望一番的。”
虽然皇上没说,但他一定心里希望能看到夏侯爷。
对此夏未不置可否,进一步道:“还有别的事?”
他竟如此无情。
完全不理会皇上的病恬。
铁音心头一沉,转而再上前半步,凑近:“二皇子叛乱,数月以来招兵买马,给皇上的奏疏中多次提及梁王燕烙,还有……夏侯爷您。听闻他是因侯爷而死?”
胡说八道。
燕烙是被皇帝所杀。
夏未猛地睁开眼,冷笑,“怎么,皇上的意思是不是要本侯为梁王赔命?”
他那副早有预料的语气,令铁音感觉很不舒服,只好解释道,“此事是二皇子的意思,纵然是今日微臣拜见侯爷,也是皇上所不知情的。”
没想到,一向温润达礼的夏侯爷,竟然变得这样固执不近人情。
铁音感觉夏未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闻听此言,夏未明白了,铁音是要私下教训他,因为南瓜羊肉的事情已经败露,铁音要为他的主人出气?
默了默,夏未终是淡淡地说道,“怎么,你希望本侯在二皇子造反一事上出力?如何做?若本侯还有这一丁点用处,自不会拒绝。”
燕韫养着他炼丹治疗痼疾,燕韫的亲信要他榨干他剩余价值。
想到今日老师前来所说的那一番话,夏未深吸口气,终是放下了那口无论如何咽不下的恶气。
他在这个世界,终究不是孤身一人,他有老师,还有同窗,甚至是天下无辜的百姓……也罢,如果用他,换回他所在意的那些,那他,还是会做的吧。
“你说吧,本侯会去做。”
夏未缓缓站直身子,紧绷而不甘的身躯松懈下来,他负手而立,一身贵气,星眸幽幽,凝视着面前之人说道。
铁音目光闪烁,颇感意外地望着面前的少年。
明明刚才他还是……
可现在,他的态度转换之快,令人咋舌,他是突然间想通了什么吗。
“那夏侯爷,您要不要去探望陛下?”铁音试探地问道。
“不去。”
夏未拧眉,“你提别的要求罢。”
“那——”
铁音突然出手,“得罪了!”探手将玉枕下匿着的一只药瓶拿出。
身体猛地僵住,自尾椎骨腾起一片寒意,几乎令夏未寒颤了下。
当看到铁音手里的药瓶,是刚刚老师送过来的,而非那把香刀。
夏未暗松口气。
铁音语气中故意带着一丝笑意,“侯爷您在枕下藏了不少东西,希望不是用来伤害您自己和……其他人的。”
“嗯哼。”
夏未目光朝玉枕看去,发现香刀的一角恰恰露了出来,再看铁音那似笑非笑的神情。
正在这时,夏未就听见铁音再一次出声说道,“侯爷,张老拜见您之后,您枕下多了那么东西,不知是不是张老送予您的,要不微臣亲自去问问张老,兴许这个时候,他老人家还没能出宫呢。”
“你!”
这明晃晃的威胁,令夏未神色骤变,“好,本侯去探望皇上,你前面带路吧。”
下一刻,夏未立马换了颜色,“但是……你要答应本侯一个条件!”
就算拿老师威胁他,他也要从威胁者身上挖下一块肉来:如果一直就范,那他不如成为一具尸体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