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参见皇上。”
夏未深夜求见天子,令御书房内一片静谧。
谁都没想到,连燕韫都没想到,这么晚,他竟然会来。
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的。
皇帝雍容冰冷的脸上还是因此,多了几分悦愉之意。
“爱卿免礼。”
连忙起身,长臂探出,握住了他那瘦瘦的手腕,今天的夏未很乖,但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
随际,他仰起脸庞时,表情中挤出一丝不太自然的关切之意,“听闻皇上御体不适,夏未特来探望,不知皇上可好些了?”
那双星眸中带着些软糯,像是一只刚出生没多久的小猫幼崽。
“朕一直就没事。”
天子没事人一般说道,可一嘴的涩苦药味,而他只当是从未有过,却在吐息之间,隐约可闻。
见状,夏未心头一动,遂道,“若非我执意为皇上夹菜,还有御厨所做的菜,皇上也不会生病……”
“与你何干,御厨也无罪。”
燕韫毫不在意的语气。
他这么嗜杀,竟然并不怪罪御厨,也不怪罪我?
夏未疑惑地朝铁音望去,身为能治疗皇帝痼疾的“药材”,夏未总觉得有异,皇帝待“药材”也有些过于讨好了。
而且铁音不惜威胁,要他前来御书房探望,现如今皇帝连奏折也不理会了,只过来理会他。
夏未联想今日之前的种种,再抬眸望了眼面前的皇帝,只见那双凤眸颜色仿若晨光灌来,温柔勾勒着少年俊美雅致的眉眼轮廓。
两人相顾坐了半晌。
燕韫突然察觉手中一片濡湿,视线转到夏未被包扎的受伤手上,鲜血已经浸透了纱布,可受伤的少年对此却是全无反应,仿佛伤的根本不是他自己。
燕韫明显皱了下眉头,凤眸掠过一缕冰寒,转而出口却是谈论另一事,语调也极为温适:“暖阁已收拾好,今晚你就搬到这边,离朕也近一些。”
“好。”
离皇帝近一些,是方便做药材么?
对于住在何处,夏未心下麻木不仁,却是让自己点头答应,对于他的安排,或者是说任何安排,都将不会再有任何异议。
见他话中有些敷衍,燕韫起身吩咐一声,“传御医去暖阁诊疾。”转头又道,“夏未,时候不早,朕送你回暖阁。”
夜色中,两人并肩走着。
夏未只比燕韫矮一个头,他一边的肩头看似随意地搭着皇帝的一只手掌,似火炉一样热烈,却不轻不重地箍着,确保他不会跑掉,永远掌控在掌心。
月色朦胧。
夜风习习。
夏未抿紧唇,机械般地朝前走着,他再一次握紧了手,包扎着手掌的纱布湿濡更甚,这时猝不及防,那些疼痛又扑面而来。
思绪万千。
皇帝将他当作药材使用便罢了。
可他还要这样下去多久?
像实验室的小白鼠一样么?
可是,至少最后,能让他选择自我了结,让他亲自动手。
昏昏沉沉地朝前走着。
离暖阁还有百十多步。
手捂着胸口,再也抑制不住的疼痛终是泛滥开来,另一手,夏未习惯性地往袖口内慌乱地掏拿着:止痛、止痛药丸……
一只灼热的大掌探过来,帮他拿出装止痛药丸的药瓶,夏未胡乱夺过来,打开,将里面的药一股脑倒出,全部吞下。
因为吃得足够多,胸口上熟悉的钝痛发作,很快就被止住。
只是全身一丝力气也无。
夏未眨了下眼睛,才发现自己正歪靠在皇帝的臂弯之中。
燕韫第一次见这样的夏未,他中药求欢时,他病痛被折磨时,他身子每一寸喜悦哀痛的模样都被燕韫掌控在握。
可他病发时,令燕韫愣住了。
十四岁的少年,他像是快要病死的幼猫,本就黯淡的漂亮星眸,染着一圈鲜红。
发病时的他,像是被丢进滚开水的鱼儿,上下扑腾,眼里全是绝望。
用过药之后,他像是死过去一样,热气腾腾的身上,被一层层冷汗浸透。
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星空,仿佛那里才是他的归宿。
燕韫一点一点将少年抱紧,放在心口的位置,凤眸紧紧闭上,有一种撒心裂肺之感袭击上他。
暖阁中,御医为昏昏睡去的病患包扎了手上的伤口。
转而就看到了那枚空空如也的药瓶,不由地皱皱眉头,但也没说什么。
“顾御医,皇上请您去一趟御书房。”
这时候,苏公公前来传话。
“公公请带路。”
二人一前一后,很快到了御书房。
“微臣拜见皇上。”
顾御医跪地行礼。
正在繁忙处理奏折的皇帝,无瑕看这边,与方才的清闲判若两人一般,连眼神都没往这边瞥,甚至似乎都没看到顾御医的到来。
等了半晌,顾御医再次跪拜,然后就看到皇上龙袍上似乎染了一些鲜血。
龙颜阴沉,酝酿着暴风雨一般,看得顾御医心头骇然。
“皇上……”
“顾御医……”
天子眼中不复温和,充斥着冰寒与责难,像有两团怒焰在燃烧:“顾御医,今日冠军侯发病,你就这般医治他的?”
“皇上容禀,夏侯爷以后怕是都离不了止痛药丸,发病也是因为心腑再番遭到重创所致,此疾,微臣也无法治愈,请皇上恕罪!”
顾御医连连拱手,说道。
这事皇上早已知悉,顾御医现在说这话,无非是重复提醒一次皇帝而已。
燕韫冰冷的眸子里宛如一汪死水,薄唇轻启,再道:“今日朕见冠军侯手上之伤未愈,顾御医,此伤几日了,因何一直没能痊愈?”
“这……”
顾御医语滞。
夏未手上的伤,不是顾御医包扎的,是其他御医亲自包扎,顾御医只着重诊查侯爷的心疾,因此一问,他也一时回答不上来。
“来人。”
皇帝突然出声。
顾御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本能地扑跪于地大呼求饶,“皇上饶命啊,微臣真的只是一时不察,臣现在便去查看侯爷手上的伤……”
“不必了。”
皇帝的声调冰冷无情,像他处置以往的臣子一样,吐出几乎是令舌尖生茧的字眼,“朕乃新帝,愧对天下人,被尔等欺蒙瞒骗,如今,朕不想再被欺蒙下去,来人——”
“皇上!皇上饶命啊!”顾御医全身抖若筛糠,叩首哀呼着。
御林卫动作迅捷地冲进来。
随后,圣旨下,查抄顾府,顾氏一族流放三千里。
本来以为会被诛杀全族的顾御医,这下子大松口气,流放就流放吧,反正天天在宫里为冠军侯诊疾,真没有流放轻松快乐啊,像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一样。
伴君如伴虎啊。
只是,夏侯爷的手上伤为何一直没痊愈?莫非是有别的问题?
顾御医一直想不通这件事情,但现在所有与夏侯爷有关的事都跟他无关了,这令他大松口气。
幸好,全族的性命是保住了。
可惜,夏侯爷心疾复发,一下子服食了几乎一整瓶止痛药丸。
以后心疾复发,怕是再难抑制了。
好在,这些都与他无关了。
收拾了一夜,顾御医一家人在第二日黄昏之际,举族被流放搬迁。
只是他刚刚出城,后面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一人,正是皇上的亲随铁音。
“顾御医。”
铁音抱拳,“您这是要走么?”
“多谢铁大人相送,老夫已收到圣旨,自是要离开的。”顾御医和气地说道,能看得出,在宫内的他,全然不会有这般洒脱与释然的笑容。
“可是顾御医不能为夏侯爷留下来么?”铁音下马,突然上前拜倒在地,“还请顾御医留下!”
他哪里能说出口。
是清早夏侯爷醒来,听闻顾御医也被皇上惩治了,至今夏侯爷不肯吃饭,皇上着急,只好出此下策,铁音亲自来请,只是圣旨无法收回,顾御医只能以罪臣身份出现在宫中。
如今,若是顾御医也闹脾气,不肯回去,铁音只好跟随顾御医一块去流放了。
“扑通”
铁音直接跪下。
顾御医大吃一惊,“铁大人您——”
下一刻,铁音抽出腰间的宝刀,刀刃抵在脖颈,“您若是不肯回去,我也只能死在您面前了。”
说着就要动手。
他这一番,直接是令顾御医反应不及,本能地就伸手制止,结果被铁音抓住机会,“顾御医,您答应回去了?太好了,多谢,您的恩德,我永生不忘!”
玉鸾暖阁
“夏侯爷……”
听到有人叫自己,夏未费力地张开眼睛看到是顾御医,他重新闭上眼睛,手伸过去握住顾御医的手说:“我已向皇上求情,顾氏一族虽则流放,但不会遭罪,过些时日再找个借口赦免即可,纵然我死,皇上答应也不会追究顾氏一族。”
闻言,顾御医讶异了,“侯爷,您这是因何?”
他完全没必要为自己这样做。
夏未深深地叹息,从此以后他要放弃对燕韫的仇恨了,为了老师,为了夏氏,也为了天下百姓,他要对燕韫好,还要乖乖地做燕韫的“药材”。
他只是一个人而已,他拼不过这天下。
这口气,他咽下了。
好在,也不会让他难受太久,事情应该很快就被了结。
而顾御医的医术精湛,又是太医院之首。
不能因为他而让顾御医受处罚,等他死了,顾御医还要继续为朝廷效力。
“顾御医我……还能活多久?”夏未不答,反而是轻声问道。
“侯爷,您好好养着,一定能——”
闻言,夏未闭着眼,心中却毫无波动,这、早在意料之中,他的身体他清楚。
晚上时,夏未吃了一点,然后就灌下一肚子苦药,对于一个长期生病的人来讲,这并没有任何关系,只是使身上更难受些罢了。
他竭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好一些,准备明日就去见见兴贤。
既然时日已无多,那便将他应该做的事都做了吧。
凌晨,在御书房处理完公务的皇帝,眼看还有一个多时辰就到上朝时间,他转身打算去暖阁暂歇。
看到御榻上凸起的那一小块,燕韫才想起来,夏未已经回到暖阁居住了。
暖阁早被摆置好,只是除了一张御榻再无可歇息之地。
看到御榻上,那一大块的空置,皇帝想了想,干脆理所当然地躺了上去,饶是如此,他与那少年之间还是隔了一大块的空。
伸臂能够到少年。
但少年偏偏是个规矩的,连睡着都是规正划一。
两人之间的距离,仿佛一道雷池。
皇帝闭上眼躺了一会儿,仿佛睡过去一样,然后状似不经意地翻了个身,那精壮充斥着龙涎香的气息,便越过了雷池,将瘦瘦弱弱的少年,完完整整地覆盖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