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安王府自那日起闭门。
没有葬礼,甚至无人再见过摄政王,也无人知晓那位公主到底被如何安置。
两人宛若一夜消失,从未踏足这世间,竟叫人找不出任何蛛丝马迹来。
皇城也终于变天。
太子顺利即位。
初棠只身坐在巍峨宫墙之上。
寒冬腊月下着细雪。
今夜没有星星。
一抹明黄袖角闯进余光。
初棠依然一动不动,他波澜不惊抱腿,背靠冰凉的墙,双眼静若秋水望远。
好似此经一事,便“心容世事而不争,意纳万物且自明”般堪破红尘。
身后传来伞开的声音。
……
宫墙之下的侍卫,只看到他们的陛下替太子妃撑伞,陪着人站了半宿。
最后蹲下身来,轻拂那人裙摆的雪碎,亲自将熟睡的人抱走。
此幕叫人感慨喟叹,要知道他们主子从未向谁低过头,却一次又一次为那人蹲下身。
第三日。
初棠又往宫墙那边走去。
这夜还是没有星星。
不知多久后,他身侧也坐落个熟悉的身影,那人似在自言自语。
“我也是昨日方知,皇兄迟迟不坐上帝位,最后一个原因竟是在等敬安那厮登基,他也想让阿绛姑娘死前如愿,光明正大穿一回那身绛红凤袍。”
“可惜呀。”
“造化弄人,真戏剧。”
十一喟叹几声:“你说他何必呢?非要杀你,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你也别自责了。”
初棠沉默许久,却忽然朝人舒颜:“看吧,我就说这皇宫会吃人吧。”
“你……”
十一略迟疑。
初棠:“想吃蛋糕吗?我给你做生日蛋糕。”
十一愈发忧心:“不是你这……?”
初棠却若无其事推着人走下城楼,带人直奔御膳房。
“阿午,你别这样,我有些害怕。”
十一望着初棠卷起袖口,他呼吸稍缓,眉头紧蹙:“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发泄下罢。”
“我才不难过。”
初棠嘀咕:“谁难过呀。”
他边说边开始掏出膳房里的糯米粉,揉搓成团,最后做一个大而矮的圆柱。
因古代没有烤箱,无法做出蛋糕胚,便也只好用口感细软的炊糕代替。
古代也无奶油,但他之前一直想着做蛋糕,所以曾研究过,发现酥油和牛乳,能做出口感接近奶油的替代品。
炊糕已上架蒸煮。
初棠另起锅,倒出酥油和牛乳,混在一起煮,煮至酥油完全融化,再不停搅拌融合。
冷藏好半天。
拿出来时,他本想自己打发。
但被十一抢走:“我来吧。”
他也唯有交给十一,但见那人对着这盆嫩滑的糊糊,不断地手动打发。
终于打出盆蓬松、绵白的东西来。
初棠接过“奶油”,装进油纸袋。
炊糕也已放凉。
他便将油纸袋剪口,给炊糕铺上“奶油”,完完全全裹住“蛋糕胚”后,便开始裱花。
这蛋糕做得有模有样。
初棠心满意足蘸上点果酱,写下几个字——
生日快樂。
他捧起蛋糕,对着十一微笑开口:“生日快乐!”
十一如何不晓得,今日是阿绛的生辰,怔愣间,脸庞忽然被抹了道“奶油”。
初棠还嘻嘻笑笑与他说:“说好给你做的,吃呀。”
“阿午,你别这样。”
饶是潇洒惯了的人,也被这幕弄得酸涩,十一有些不忍道:“我宁可你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别这样强颜欢笑。”
“何苦折磨自己呢?”
“我挺好的。”
“你不吃我自己吃了哈。”
初棠伸手抓蛋糕。
他一手一手往嘴里塞。
十一在旁目睹,那人显然已有些反胃,还是不停地用手抓进嘴里。
这哪像是正常吃东西的人?
说是在作贱自己的身子也不为过。
“别吃了。”
十一抓住初棠的手。
初棠开始挣扎。
两人便也就此僵持不下。
半刻钟后。
一身明黄龙袍的人,双指拎着瓶酒走来,他轻轻捏起初棠的嘴,就往里灌进几口酒。
十一:“皇兄你这……”有点硬核。
程立雪:“今日辛苦你。”
十一:“哪里辛苦,我就一闲散王爷,没能帮你几分,连人也劝不好。”
新帝登基,各种事情忙得焦头烂额,连日未阖眼,百忙之中还要赶来哄人。
几句话的功夫。
那喝过酒的人渐生醉意。
情绪也终于失控。
呜哇的一嗓子哭声吼得十一耳膜都振了振,他眉角跳了跳,随后被人拍拍肩膀。
“早些歇息吧。”
程立雪语毕,弯身抱起嚎啕大哭的初棠离开。
乾清宫离御膳房很远。
这一路上,不少宫人都呆若木鸡,亲眼目睹陛下抱着哭得撕心裂肺的太子妃。
那龙颜还被糊了满脸糕屑,却未见丝毫怒意。
乾清宫龙榻。
程立雪刚要附身把人放下,可那圈住他脖子的人却不松手,下巴抵在他肩膀抽着鼻子。
有人怯生生道:“不要走。”
嗓音低糯,绵绵颤颤的,像是个被抛弃的小可怜,听得人心头微紧。
“我一直都在。”
他轻抚怀中人的肩背,抱着人坐了一宿。
……
次日,初棠伏在程立雪怀中,被微弱的天光刺醒,方发现大黄竟也一直趴在地上。
见他有动静。
大黄倏地站起哈出舌头。
“还难过?”
头顶落下点沉沉的嗓音,纵使不看那人,初棠也听出几丝疲惫来。
他也不傻,虽未见证程立雪如何在风雨飘摇中稳定朝局,但试想一下,便知不易。
初棠:“我……”
他难过,但他不想骗人,可说真话又怕程立雪担忧,莫不如就此沉默吧。
“遇到伤心事该如何是好?”
程立雪突然发问。
初棠木讷抬眸。
程立雪招手。
大黄猛地扑上来:“汪,汪汪,忘忘忘!”
狗影热情围着他乱蹭。
似在心疼哄他。
“忘。”
大黄又叫唤几声:“忘忘忘!”
初棠听得忍俊不禁。
他轻笑一声,片刻后再度陷进沉默。
跪在外间的小太监提醒道:“陛下,五更天了。”
*
初棠大哭一场之后心中已没那么难受,但依旧神情恹恹,终日不说话。
程立雪这两日也时时将他带在身边。
就连早朝也抱在怀里。
惹得朝中大臣敢怒不敢言。
谏官倒是胆大妄为许多,但碍于新帝威严,又尚未摸清新帝脾性,只好几次指桑骂槐。
新帝尚未发话。
倒是丞相抢先一步与人争论不休。
最后直接搬出国师原话:“国师与本相说过,太子妃乃我朝祥瑞。”
张折枝:“国师受命于天,刘大人是在质疑天威?连天威都不放在眼中,那你又把陛下置于何地?莫不成你是要造反?”
莫名被扣帽子的谏官悻悻甩袖反驳句:“陛下自然是放在心中供奉!”
随后他又转移怒火道:“倒是丞相大人,满心满眼的太子妃,居心叵测。”
“够了。”
这声清冷话音叫两人噎声。
帝位之上的人,视线平静睨落右边的那名谏官,语气淡得如聊家常:“杖毙。”
群臣顿时瞠目愣住。
那谏官也不可思议僵住:“陛下?您?”
初棠此刻方有些反应,他动了动,微微仰着头,扯扯人:“没必要吧?”
程立雪垂眼:“那依你所见?”
初棠:“他也是好心劝谏,他没说错,我的确狐媚惑主还恃宠而骄,缠着不让你走,害你昨晚一宿没睡,得亏你精力好。”
众臣臆想联翩:“……”
后面的话就没必要说了吧。
惶恐跪倒在地的谏官也是哭笑不得,再度看向初棠时,竟有点捉摸不透这位太子妃。
“既然太子妃发话,便作罢。”
程立雪起身离开。
龙椅旁的太监高喝声:“退朝!”
张折枝杵在原地。
他望着那个一蹶不振的小哥儿渐渐远去,心如滴血,事情怎会演变成这个地步?
他忽然有些后悔当初。
前几日,他从蛛丝马迹中发觉摄政王有意杀阿午。
阿午八字纯阴,摄政王想取其心头血替人续命,便故意向外人透露消息,引来其他杀手混淆视听。
就连皇宫那日的杀手都是摄政王故意放进来的。
如果那时,他拉阿绛一把,阿午是否就不会如此伤心?可是阿绛不死,他的阿午又如何安然?
张折枝垂下眼眸。
只是一闭目又是阿午空洞无神的双眸,那人宛若个毫无生机的布人偶。
他捂了捂灼灼发烫的心口。
“张大人,你无碍吧?”
旁边的官员小心担忧道。
张折枝摇摇苍白的脸:“无事,你有心了。”
……
朝中政局已稳。
百官却百思不得其解。
这新帝登基第一道圣旨不是册封皇后,反倒是废黜孝敬先皇太妃,亦即是十一王爷的亲生母妃。
两人虽不是一母同胞兄弟,但也亲如同胞,不追封弟弟生母便罢,怎还如此羞辱弟弟?
第二大不解就是,太子妃还是太子妃,圣上竟任由中宫之位空悬。
身着紫色朝服的青年匆匆赶往御书房,便是要为第二不解抱不平。
守门的太监恭敬行礼:“丞相大人。”
张折枝:“本相要见皇上。”
太监左右为难:“陛下此刻怕是无暇见您。”
*
程立雪抱着人坐在龙椅上,手拿药膳喂人,可怀中的人就是不喝。
哪怕刚喝两口也无端呛出来。
将他衣袍呛得满是污迹。
宫女端走玉碗,程立雪也喟叹声除掉外袍,外面频频传来几声:“张大人,您不能进去。”
“丞相大人留步。”
“陛下在忙,无暇见您。”
“那我便进去等陛下忙完为止。”
张折枝怒气冲冲闯进来,只见程立雪宽衣解带,除开龙袍,而阿午则病怏怏坐他身前。
忙?
忙着白日宣.淫?
阿午都这样了,狗皇帝居然还不管不顾肖想那等子事,饶是他装惯温润君子,此刻也忍不住想骂人!
“陛下,这是御书房!成何体统!”
程立雪眉眼漠然:“张丞相也知是御书房,未经传诏而擅闯,好大的官威。”
“臣自会领罚。”
“但臣今日来是想问陛下为何迟迟不册立皇后?”
“陛下此举怕是不妥。”
“国不可一日无君,同理,后宫亦不可无主,中宫之位悬空多时,陛下到底意欲何为?”
“难道太子妃当不得皇后?”
张折枝昂首挺胸,盯着人如是句句逼问。
程立雪:“不劳丞相挂心。”
他随手丢下本册子:“这案子,你来负责。”
张折枝皱眉捡起奏折。
他伫立在原地若有所思半天。
程立雪指尖挑起领口的扣子,见那人还未有退下的意思,他不咸不淡启唇:“怎么,丞相想看朕更衣?”
张折枝哑然:“……”
他脸色发乌咬牙切齿:“臣告退。”
*
程立雪换了身便服。
他弯身,指尖点点抱腿而坐的初棠额头:“殿下,起来,更衣。”
初棠茫茫然抬眸。
但也乖巧从龙椅站起,张开双臂,任由程立雪给他换了身普通的便服。
两人出了宫,来到盛京郊外那座难民营。
程立雪牵着初棠走进去。
一堆玩闹的孩子忽然全都跑来,围着初棠嘻笑,全都在喊:“善人哥哥。”
“为什么叫我善人?”
“你就是善人哥哥,爷爷说粥棚是你搭建的,衣服是你给我们买的,我们生病喝的药也是你送的,爷爷说你是乐善好施的大善人,我们来一起玩。”
成群热情的孩子把初棠推走。
他们一会儿带着他玩一二三木头人,一会儿又拉着他去捉迷藏,后面还荡起秋千来。
初棠坐在秋千架上,后面是几个男孩女孩在欢快推他。
孩子们纯真的笑声不绝如缕。
笑声总是极具感染力的,在那片欢声笑语中,他也跟着笑起来。
渐渐入夜。
程管家远远朝这边招手:“孩子们,快过来,外面在发新冬装呢,一人一套不许抢哈。”
或大或小的孩子一哄而散。
程立雪接替位置,他来秋千架后,轻轻推着人:“还记得阿绛姑娘最后一句话吗?”
初棠迟疑愣住。
好久以后他才低着头回:“她说‘长明灯灭了,星星也该亮了’。”
记忆恍若一瞬间倒退回某夜,他送因发酒疯而胡言乱语的阿绛回王府。
阿绛一直在喊:“人死后会去哪?”
初棠拗不过人笑叹:“变成星星。”
阿绛:“那我要当最亮的那颗。”
初棠:“最亮的是金星,也叫‘启明星’或者‘长庚星’。”
“你看。”
程立雪的声音把他唤出回忆。
初棠一抬头,闪耀的光闯进视野,是天际最亮的星星,一眨一眨,如在向他招手。
星星亮了。
初棠抬起手,轻轻挥了挥。
*
第二天。
连日来的阴霾,终于随着大好阳光的到来而消散。
初棠总算恢复如常,也出了宫。
那日伤心欲绝时对南风大哥说的话太过决绝,如今回想起来,他心有愧疚。
他想给南风大哥登门道歉。
因为不想张扬,也就只带了两名护卫。
初棠穿过的街市。
不知哪家店铺吹出张画像,直接吹到他这边,初棠眼疾手快接住。
画像主人竟然就是他自己。
掌柜的匆忙跑出来:“多谢贵人,吓死我了,险些弄脏这圣像了。”
那人小心翼翼将画捧在怀中离开。
出门前,鉴于他下颚有两个草莓,程立雪贴心地给他戴上面纱,倒叫人没认出正主就在这。
他继续四处张望往前走。
人也愈发狐疑不已。
为什么这么多商铺会有他的画像?就跟供神位似的,还对他参拜?
初棠:“……”
好像不太吉利的样子。
走去国师府的这一趟的路,他随意打听了几句。
可算清楚一二。
原来是,民间流传太子妃殿下仁善贤德,心载万民,更是谋略过人。
对外,以妙计御贼寇,使得大雍朝服他们,又分化敌人使其内斗,一举拿下大雍邻土的两个小国。
对内,又以己为诱饵,多次身陷绝境,使得霍乱朝纲的摄政王退隐。
对群臣,虚怀若谷,敢于接受谏官批判,以德报怨,为人求情,又明是非辨忠奸,先是惩贪官倡廉洁,叫济州雪灾五十万灾银一一吐出,后又竭力为人洗刷冤屈,不日还要亲自坐镇三司会审,大将军沉冤得以昭雪全是仰赖太子妃明镜高悬。
对子民,他乐善好施,施粥布药,建立难民所,收留流离失所的子民,又体恤百姓,减赋税,兴修水利,治理运河,使收成有加。
……
总之各种流言吹捧,叫他在坊间中比程立雪这个正主皇帝还得要民心。
甚至有不少打油诗歌颂他的丰功伟绩。
这是干嘛?
捧杀吗?
还是离间他和程立雪的感情?
见鬼!
难怪程立雪都不给他封后了。
好小气鬼哦!
不过,他怎么那么多仇家,天天给他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搞得他的生活乌烟瘴气!
初棠烦躁揉揉发丝。
咋整哟!
万一程立雪把他赶走,他岂非要留宿街头?
初棠垂头望望自己双手,不!他还可以重操旧业!果然,一技傍身,走遍天下!
“阿午,怎么出宫了?”
一身朝服的人忽然叫住他。
初棠回神,才惊觉他刚好路过丞相府。
“张大哥?谢谢。”
他向来恩怨分明,这句道谢也是他欠张大哥的,是那日他连累人手臂受伤。
说罢,便要离开继续前往国师府。
“阿午,借一步说话。”
初棠沉默,还是跟过去,绕到府侧,此处离两名护卫不远,喊一声就能把人叫来,倒不怕张大哥对他失礼。
张折枝深深凝望初棠:“阿午你听我说,他根本不爱你,他连后位都不愿给你。”
“虽说他根基较稳,但难保日后不会有变,他怕是要把后位留给能助他巩固皇位的贵女。”
“他根本不爱你。”
初棠:“……”
这人怎么还想着撬墙角呀!
你是曹贼转世吗?
“你等我——”
初棠直接不耐打断道:“张大哥,你别再发疯了!”
“是,你是很可怜,阿午和你两情相悦,还未互诉心声彼此告白,却被他无意横刀夺爱,可你又何尝不可恨?你是自作孽!”
“至于他,他还了你一条命还不够吗?”
梦中的那幕再度抛掷眼前。
程立雪被张大哥设计,先是为好友摄政王身负重伤,后又明知是陷阱,还义不容辞去救弟弟十一。
萧萧白影倒在血泊中,本该清冷矜贵的人,却宛若破碎的玉,被得志小人碾于脚下折辱。
初棠心竟蓦地哀戚。
好像是有些疼。
“天道好轮回,万般皆是命,我们错综交织,谁都有错,所以我们都得到了惩罚。”
初棠继续决绝道:“重活一世,他没刻意伤我半分,也没非要置你于死地,反倒是你,你三番两次利用我,你赌他对我是真情还是假意,若是他没对我心动,我是不是就淹死在那片湖里?”
“你别再惺惺作态了。”
初棠字字句句斩钉截铁,根本不容人插嘴。
“张大哥,莫待无花空折枝,你的阿午永远不会回来了,他死了,是你亲手逼死的。”
初棠冷眼觑觑那人,便转身离去。
只剩下目光涣散的人愣在原地。
无花空折枝。
真是好一句空折枝。
张折枝冷笑一声,转身踏进府里,他吩咐人熬了碗药,直奔某处院落。
他端起药:“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妇人掩面落泪:“儿呀,收手吧,阿午幸福就好。”
“收手?如果不是你!我何至于此?为什么要瞒着我把阿午许配出去?你甚至不曾给我修书一封,为什么?我满心欢喜跑回来,却得知阿午嫁人!你又想过我的感受吗?”
妇人痛苦沉默。
张折枝目光阴鸷扯起嘴角,他掐上自己母亲的脖子将药强行灌下去:“他不幸福!”
“太子登基,太子妃居然还是太子妃,后位空悬多时,这是要留给谁?”
作者有话要说:程立雪:留给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