氛围霎时间有些诡秘。
“你们聊。”
阿绛十分识时务地退避三舍,刚迈出一步,又猛地回头,把桌上的“桥头排骨”抱走。
她囫囵嚼着排骨:“不打扰了。”
随后又贴心喝走院外的一众侍从:“都站远点,把耳朵捂严实点。”
初棠:“……”
众侍从:“……”
初棠裂开嘴,龇出满口小白牙,佯装乖巧踢踢脚边的小碎石:“今天天气不错哦,阳光灿——”
他一抬头只见残阳淹没在天际,翻涌的暮色明晃晃昭示即将入夜。
话音戛然而止。
“呵呵。”
初棠窘迫讪笑。
他细嫩的指尖攥攥衣角,俨然是副不知所措模样。
毕竟说别人坏话,还被当事人当场捉包,请问还有比这更社死的事情吗?
啊!
烦死了!
还是那种事关男人尊严的坏话,试问这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接受“你不行”诸如此类的话?
更别提程立雪这种腹黑又变态的家伙,万一怒火中烧之下,就把他锁起来强.制.爱怎么办?
完了。
完犊子了。
……
程立雪望向那眉眼轻灵之人。
来回顾盼间既窘迫又忸怩,也似垂死挣扎,后又视死如归,短短几息功夫,便如上演了一场大戏。
着实有些娇憨。
他迈腿朝人走过去。
“想什么?”
初棠下意识昂头,程立雪那张百倍放大的俊脸,顷刻间映在他眼中。
他甚至在那清澈的眼中望见自己。
望见自己懵怔呆愣的模样。
“没没没呀。”
初棠趔趄后退半步,便要转身跑走,腰带忽地被人勾住,那人往另一边轻扯:“门口在这边。”
“……”
然后他就被人拎走了。
呜……
*
摄政王不在府中。
初棠被程立雪带走,还未出王府,便迎面遇见阿绛领着几名喇嘛进府。
“你们这是?”
初棠微讶,他上次送阿绛回来便瞧见这些僧人打扮的男子,如今竟又瞧见。
似看出他的狐疑。
阿绛无奈摊手:“兄命难为,不用可怜本公主,走吧,你们安心约会去吧。”
初棠:“……”
初棠:“怎么就成约会了?”
似有几分艳羡,阿绛笑笑掂掂他一抹衣角:“情侣装都穿上了,不去约会还能去干什么?”
情侣装?
初棠闻言侧头,此刻的程立雪确实一身雪白便装,简洁雅致,叫他有种梦回程府那段日子。
他又低头环顾自己,方觉自己也是一身普通便服。
两厢式样,交织映衬,互成一副山河图,确有两分情侣装的味道。
这人真是心思缜密。
有备而来。
初棠迟疑开口:“那我——”
阿绛笑着摆手:“走吧,玩得开心哟。”
寒露渐重,王府静谧不已。
阿绛杵在原地,望着那两道身影消失于夜色,方才收回视线。
她领着几名喇嘛走进熟悉的地方。
密室内。
空旷的殿宇,软烟罗纱帐缥缈浮荡,虚虚实实遮挡住几道娇俏身影。
每道人影前皆燃着七盏不灭的长明灯。
烛光明灭晃动,不绝如缕的低泣中,七名年轻姑娘跪在殿内,几人皆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八字纯阴之人。
阿绛久久未动。
半晌后,殿中又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不用问,她也知来人是谁。
她低声开口:“放过她们吧。”
“阿兄,何苦连累无辜?”
“只是放几滴血,不会要她们的命。”
“可是——”
“听话。”
宽大的手掌,温暖而厚实,轻轻捂上她的眼:“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喜欢什么,哥哥都会替你抢来。”
“十一不日便会班师回朝,我们在庆功宴上动手,哥哥一定会让你如愿以偿,你会穿上最爱的颜色,也会长命百岁。”
温热的湿意,渗透薄茧皱起的指缝。
阿绛愈发的如坠冰窖,她奋力掰掉那手,十指染血,将人推开:“你清醒一点!”
说罢正要跑走。
刚迈出两步,却被人猛地拽住往回扯。
青年双臂将她桎梏在怀中。
“我不信命。”
“偏要逆天又如何?”
阿绛唇部翕动,无力道:“国师的卦象从未失算过,他说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辰,你别再徒劳。”
“阿兄,不该如此的,同室操戈、弑父杀兄,与挚友反目,与俗世为敌,全然是为一个不可能的存在。”
“你本不该如此的。”
“你明明有大好前程,何苦为我断送?”
“还不继续?”青年抬头一声厉喝叫人大骇,低头的瞬间又闻声细语轻哄怀中人,“别怕,不疼。”
哒——
指端一滴血坠入脚下长明灯。
几名喇嘛见状,低声喟叹却也不好劝阻,只如常将七位姑娘的中指血滴进长明灯。
血丝点点融进灯油。
旁人听不懂的咒语缓缓被诵念。
一切如常。
又不似往常。
大抵区别只在于,被困在中心的姑娘,悲痛欲绝闭目,仍是泪流不止。
*
国丧已过,今日恢复一切娱乐,城中前所未有般热闹非凡。
程立雪只身前来,果然没有立马带他回宫,而是来到这夜市,真如阿绛所言,有点像约会。
程立雪一直只字未提和离之事。
初棠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倒是叫彼此心照不宣似的掀过这茬事。
盛京的夜。
火树银花恍若座不夜城。
初棠小跑进人流中。
程立雪也紧跟他身后。
雅致的楼阁下,围着不少文人墨客似在题咏,初棠好奇心作祟跑过去观摩。
此刻的主题好像是:遗憾。
周围的男子见竟然跑来个小哥儿,还长得惊为天人,不由得纷纷打量而来,连那主场的青年也饶有兴致问:“怎么,这位贵人也想题诗一首?”
初棠摇头。
他哪会写诗。
“我看便罢了,左不过一个小哥儿,能有几分墨水?不过豢养后院倒是乐事一桩。”
“呵呵……”
“我听说哥儿也是别有一番滋——”夜市恍惚掀起阵寒风,凛冽刺骨,一片枯叶袭来,叶片齿锯边沿割破那人唇角,鲜血涌出。
“嘶。”
男子痛得猛地收声捂嘴:“谁!是哪个狗杂碎偷袭老子!”
偌大的阁楼,无人应答,男子自知理亏又惶恐,最终还是悻悻离去。
初棠手中忽然被塞下根毛笔:“试试?”
初棠一抬眼便对上程立雪的侧脸,那人指指后面的案板:“有奖。”
“有钱赚?”
他眼眸忽地晕出碎光:“早说嘛。”
初棠接过毛笔,来到中央的桌面,暗自感叹,抱歉抱歉,借用一下您老人家的诗。
随后提笔写诗。
历经方才那幕,众人只当这是位空有美貌但又有后台的小哥儿,言语间略流露出几丝轻浮。
但随着一句一句诗文浮现于宣纸上。
现场逐渐开始鸦雀无声。
往后会场内缓缓响起几声感叹:“妙呀!着实是妙呀!”
初棠微笑收笔:“好了。”
不知是谁吟叹一句:“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好诗好诗!”
“方才是我等眼拙!”
“在下自愧不如!”
“小生愚钝,只觉此诗实乃本场最佳呀!”
……
现场一片惊叹,初棠被那些或惊讶或崇拜或赞赏的眼神看得羞愧难当。
毕竟,这诗是他偷来的。
会场主人笑盈盈走来。
“人无再少年。”
“那便赠贵人一瓶桂花酒,与您夫君共度良宵吧。”
那会场主人语毕,也将本次题咏最佳诗文奖赏递给初棠,是沉甸甸的一锭金子。
两人已离开楼阁。
“哈哈。”
初棠左手拿着金子,右手抱着桂花酒,倒退着走在繁华闹市中,边咬边感叹:“金子欸!”
“好硬!是真的金子!”
“我也太厉害了吧!别人逛街哐哐花钱如流水,我逛街还能咔咔赚大钱!”
夜色缠绵,烛火缭绕。
程立雪凝望前方那个欢天喜地、满眼只有那锭金子的小哥儿。
他轻轻颔首:“嗯,你最厉害。”
“欸?”
初棠忽地愣愣,随后抬手指指远方,那座一比一高度还原的翻糖美人。
他匆匆跑过去,伸出手来比划,笑望姗姗来迟的程立雪:“你看她,比我还高欸!”
“好浓郁的糖香。”
“喜欢?”
“有点。”
闻言,程立雪转身朝一旁忙碌的老板交谈几句,便来到角落的台面坐下。
初棠见状,也悄悄跟过去。
修长的指随手捻过一旁的擀面工具,慢条斯理捣弄翻糖美人的骨架。
先做出一个饱满的人物躯体。
初棠乖巧坐在一旁,百无聊赖托腮,眸光若有似无瞟瞟程立雪那张脸。
果然长得帅的人就是有随心而为的资本,连干活都这么赏心悦目。
啧。
初棠暗自感慨声,又换了个姿势继续偷看。
人物躯体做好。
再一层一层的加以点缀。
刻刀在程立雪灵巧的手中勾勒。
他折叠、揉捏、轻剔翻糖皮,一件又一件服饰与装饰便栩栩如生跃然呈现。
而后有条不紊将之贴上翻糖骨架。
随后又雕花作画。
极细致地描绘出人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乃至连发丝都被人赋予生机。
时间漫长,初棠看得愈发困顿,他抱着那瓶桂花酒,脑袋跟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
不知多久后。
下巴蓦然被冰凉的指尖托住。
初棠茫茫然抬头。
只见眼前蓦然而现个精致的翻糖小人。
“送给我?”
“嗯。”
初棠顿时清醒。
程立雪手中的翻糖小人,笑意盈盈,精致逼真,手心还攥着截海棠花。
好熟悉的面孔。
这……这不就是他吗?
初棠恍惚间目瞪口呆,难以置信打量这个十倍缩小的自己,第一次把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情绪演绎得淋漓尽致。
“你……”
“我……”
初棠有些语无伦次,只是惊谔仰头。
灯火辉映下的剪影。
程立雪眼帘轻垂,墨发于霜风中翻飞,轻轻朝他递来手中的翻糖小人。
初棠刹那晃神。
如有无形的碧波将他覆盖,险些叫人溺在那双比万千灯火还缱绻的眼眸。
此刻的程立雪都似被镀上神性,简直就是男版女娲娘娘,在线捏小人。
这也太帅了吧!
该死的!
怎么有种被撩到感觉?
他猛地压住心口,嘀咕几声:“可恶!你别跳那么快呀!你想猝死我吗?”
“嗯?”
程立雪漫不经心轻笑:“自言自语什么?”
“我……”
烛光晃过那张脸。
连笑容也似带着半分蛊惑。
靠!
程立雪你不知道自己是有几分姿色的吗?不要乱笑好吗!会出人命的!
别笑了!
你也别跳了!
要死了!
好像看到天堂了!
“谢谢。”
初棠倏地抱走那尊翻糖小人。
他冲进沸反盈天中。
初棠拳头捶捶胸口:“都说了你别跳那么快咯!再跳那么快就揍你哦!”
心跳仍急促,急促得浑身血脉贲张。
他凝神盯着手中的酒瓶。
初棠狠下心似的剔开瓶盖:“淹死你!”
……
程立雪只道那人是害羞,倒也没紧跟其上,只保持几步距离以给人缓神的空间。
然而,却见那人举起酒瓶连灌数口。
他快步上前抢走酒瓶,酒水只剩一半。
程立雪:“……”
不胜酒力的人不消片刻便倒下。
盛京最高的那座楼阁。
底下人群熙熙攘攘,交谈甚欢。
“看!烟火,好漂亮的烟火。”
“哪来的烟火啊?”
“许是哪位贵人在哄心上人吧。”
河边竖起花桩,巨大的声响轰起。
无数烟火冲天而上,天花似从月中来,星彩缤纷,绚烂整个夜幕。
烟火弥足珍贵,哪怕是天子脚下的盛京,一年也难得瞧见几次烟火。今日并非时节竟也能观赏,委实叫人叹为观止。
初棠半醉半醒,环抱翻糖小人,慵懒惬意躺在城中最高的楼阁屋顶。
在片璀璨星光下,烟火一束束绽放,底下行人喧闹欢笑,如在为他们狂欢。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么天明能不能延后一些,大黄你明天,千万要晚点拱醒我!
可惜美梦总是短暂。
眼前光景,只不过几刻钟功夫便化作灰烬,意识沉下,缓缓陷进无尽昏幽。
程立雪侧头,身旁的小哥儿不知何时竟已醉晕过去,他也只好将人带回宫中。
*
东宫毓庆殿,红烛高燃。
初棠做了场梦。
梦中,他还在张家村,原身与张大哥、张婶其乐融融,欢聚一堂。
张大哥给原身剥水果。
张婶笑意盎然在门口乘凉纳鞋底,不时回头看两个孩子。
原来真的是青梅竹马。
张大哥没骗他。
这副躯体却失控般,竟由不得他控制,初棠不想喊,口中却还是吐出略膈应的称呼。
程立雪搁下几本折子,轻揉眉心,那厢衾被中人的唇角溢出点嗓音:“张哥哥。”
软绵绵,娇怯怯,撒娇似的。
剪烛的手微顿。
床中又传来声娇柔呼喊:“张哥哥。”
清晰可辨。
程立雪丢下手中的剪刀,他来到床前。
床榻中的小哥儿,还是微醺状态,眼睑泛红,羽睫湿漉漉,软软耷拉而下。
绯红的唇,艳似滴血,又莹润而柔嫩,印在那团白净惹人怜爱的脸,夺目而诱人。
“张哥哥。”
程立雪眸光不着痕迹地暗然。
他抬手掀开床幔,薄纱随风浮动,那抹雪白人影也覆盖了下去。
“欠我的,该还了。”
睡梦中的人被股重力压得透不过气。
他伸手推推人。
奈何一双手腕又被反剪摁在床头。
初棠被人吻得泪眼滂沱。
脸颊尽是涔涔水光。
不知多久后,碾转在唇齿的柔软终于离开,他方得几分喘息机会。
缥缈床幔穿出只骨节分明的手,无声探向矮几的翻糖小人手中的海棠花。
栩栩如生的花被人掰走一瓣含进嘴里。
咔嚓——
糖碎在口中,慢慢融化。
程立雪搂起初棠,抱坐在怀中。
他手臂抵住初棠肩胛,单掌托实那歪歪斜斜的脑袋,完完全全将之揽于胸前。
好似方这样,那人才完完全全属于他。
熟悉的味道让人眷恋,梦中的人并无反抗,乖巧而安静地倚靠那道结实胸膛。
唇被人贴了贴。
有点甜。
初棠伸出舌尖探探,果然又碰到那股蜜罐似的味道,他意犹未尽,轻轻舔舐两下。
抿唇回味了一下。
不知餍足。
想要更多很多。
刚张嘴,却咬了个空。
他再次伸出舌头,却没再碰到那股甜味,唯有急切地往前凑。
“唔?”
还是空空如也。
糖不见了。
初棠攀着人的肩膀耸动,似有些失落。
梦中景象随之变幻万千,刷地一下,绿茵草地,只剩下两个孩子坐在地上。
是年幼的张大哥和年幼的他。
稍大些的孩子手里拿着串糖人。
偏小些的孩子凑过头舔了舔。
只是一瞬,糖人被高举起来,他怎么也碰不到,张大哥逗弄他似的笑说:“阿午,要叫人。”
“叫人。”
又是一声,却不同于张大哥温和的嗓音,这道话音更为清越真实,如伏在他耳畔。
蛊惑似的低吟:“叫人。”
画面倏地变幻莫测,两张脸来回换动。
“阿午,叫人。”
“小棠,叫人。”
轰——
画面恍若震碎。
眼前落得片白茫茫。
“叫人。”
唯独这话语依旧一成不变。
初棠眨眨眼,有些许呆滞茫然微微张唇。
张大哥那张脸愈渐褪色,又重新镀上光层,光圈消散,似重塑那般,慢慢拼凑成另一个人的容颜。
二人相隔十步之遥。
程立雪正淡淡然凝视他。
“叫人。”
“哥哥。”
初棠盯着那颗糖,不假思索跑过去抱紧人,声音软糯,又殷切焦急。
他极力凑上头嘟囔道:“哥哥,给我。”
急切得眼尾水色弥漫。
语气更是透出半分可怜与央求。
“给我。”
那人搭在他腰后的臂弯收紧,两句身子无声地贴合,十分的亲密无间。
画面越发模糊。
梦中的他终于尝到梦寐以求的糖。
很甜。
就是有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