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
房中。
程立雪并未离开,反倒是捡起地上的软枕,来到榻边坐下,倚着床从怀里翻出本小册子。
打开,浅声低念。
“兔姑娘是一只很懒的兔子……”
初棠抱着锦被,狐疑瞟过去却哑然。
程立雪指尖紧捏的那本书册,封面的字眼,赫然是倒过来的。
初棠简直无言以对。
书都拿反了。
看来是醉得不轻。
不过——
纵使醉酒至此,那人的嗓音依然平缓,也如常清越,凛冬雪水般,浅浅流淌过耳畔。
初棠躺在床上,在程立雪的睡前故事里渐渐阖眼。
次日清晨。
“大黄。”
初棠从被窝里钻出脑袋,窸窸窣窣爬起,条件反射地喊出几声,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出门:“大黄你去哪了?”
脚下猛然踏空。
眼前陡然一晃,天旋地转间,初棠扑了下去。
“啊。”
痛闷声落地。
清幽雅致的院落,十分陌生。
初棠恍惚回眸,盯着那本以为是平地的地方,不知怎的变成两级楼梯。
方醒觉,此处乃丞相府而非东宫。
“嘶……”
小腿隐约传来阵痛。
他席地而坐,卷起裤管,果然看到块淤青。
所以昨夜为什么要说自己摔到了!初棠懊悔咬牙,真是一语成谶!
咻的一声尖锐声。
似有利刃穿破空气刺来。
初棠骇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倒是远方的叶团涌动落下几片枯叶。
只当是幻听,便继续低头。
小心翼翼放下裤腿。
初棠半蹲半坐在地,未见背后几道黑影闪进林子。
寒风四起,冷得彻骨,还裹挟几丝不易察觉的潮而腥的气味。
潜藏在另一角的人,显然更训练有素,蓄势待发。
数根银针连发。
却“铛铛”两声被支玉笛轻击。
刷刷原路折返。
那人惊恐与双平静的眼眸对视,随后也不躲避,任由银针刺破喉咙。
他们是死士,任务一旦失败便自尽。
初棠耳畔传来点奇怪声音。
他回头,最先闯入眼帘的是一支质地通透的玉笛,诡异的却是笛子一角竟是石的质地。
给人一种石化的错觉。
初棠缓缓向上移动视线,熟悉的脸庞闯入视野,叫人无端僵滞两分。
大白天也能撞鬼?
那人微笑道:“地上凉,快起来。”
好真切的声音。
不是鬼!
是真的南风大哥。
只是堂堂丞相府没守卫吗?怎么谁都能进来?
似看透他满脸的震惊与疑惑,南风大哥解释道:“张丞相请我来议事。”
初棠了然爬起身。
他曾听不少怀春小太监小宫女八卦过,隐约记得盛京十大风云人物之一的南风,是当朝国师。
丞相请国师议事,倒也无可非议。
“国师,原来你在这?”
突如其来的话,打破二人恬淡的氛围,张折枝匆匆走来,他转手朝身边侍女吩咐:“还不给国师大人带路?”
“是。”
侍女来到南风身旁:“大人您请。”
院内顿时只剩下两人。
微妙的尴尬中,初棠讪笑一声:“张大哥早呀,我……我去找张婶。”
说罢便蹑手蹑脚溜走。
只是,手臂忽地被人轻轻攥住。
“阿午。”
初棠一回头,只见张大哥已来到他跟前。
“我昨夜彻夜未眠,想了很多,我们在一起可好?明明我们才是青梅竹马,我们理应在一起的。”
“……”
撬墙角?
有点不厚道。
初棠无情抽开手,郑重其事表明立场道:“张大哥,我说过了,就算我不喜欢程立雪,也不代表我会心属你。”
“不是所有遗憾都可以弥补的,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初棠别开头,府中恰好有几盆花,他指着那花开口:“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不是当年的阿午了,你能明白吗?”
“我自知上辈子罪孽深重,这一世你就让我来赎罪好不好?阿午,你别那么决绝。”
“你别不要我,我真的知错了。”
张大哥的嗓音莫名哀戚,悲恸欲绝不似作假。
初棠听得心头一阵惆怅。
只是——
上辈子?
怎么还牵扯出个上辈子?
初棠思绪纷扰。
蓦然联想到那日体内灵魂失控,不会真的是追妻火葬场剧本,生生被他搅成男二上位剧本吧?
若真是追妻火葬场,那只管将错就错好咯。
渣男就该挫骨扬灰!
虽说他不清楚上辈子的张大哥到底如何亏欠原身,但凭这一世的所见所闻,程立雪这种男二不比渣男男主好一百倍?
按照张婶的话,那就是歪打正着获得桩好姻缘。
所以,让程立雪上位怎么了?
让程立雪上怎么了!
耳畔响起的声音,将人拉回现实:“阿午,没关系,我可以等,国师他定会有办法唤醒你的,我愿意等,等到你彻底苏醒。”
“我看没睡醒的是你吧。”
初棠啧叹声:“张大哥你还活在梦里呢,快醒醒吧,接受现实,别再自欺欺人了。”
话毕,扬长而去。
*
丞相府,正厅。
南风大哥已离开,张大哥略显疲惫坐在一旁,而初棠则与张婶话别。
外面忽地传来点喧闹声。
“太、子殿下!”
“殿下!”
小厮颤颤巍巍吐不出句完整的话。
初棠循声望去,只见那一身太子常服的人,神色匆匆,逆着光快步走进来。
身边尽是惶恐不安路都走不好的相府侍从。
人群浩浩荡荡。
不知道还以为是来抄家呢。
侍从惊慌扑地跪下:“大人,太子殿下硬闯,小人等不敢拦。”
张折枝挥挥手后行礼。
众人也都跟着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
初棠讶然:“……”
程立雪这家伙,昨夜私闯是偷见他,今日光明正大地闯,又是为哪般?
正出神间。
程立雪来到他身前,倏地半蹲而下,叫人惊愕后退半步,四周的侍从婢女更是惶恐得伏趴在地。
虽深知无人敢打量这边,但几名宫女还是识趣地并排相依,挡住外人视线。
裤腿被褪起小半。
初棠下意识撑了一下程立雪肩膀,也想抽腿:“你干嘛呢!大庭广众的。”
比起羞怯,似乎更心虚,皆因腿上有伤,内心无端不想让这人知晓。
“你放开我。”
初棠极力抽腿,奈何根本无济于事,那抹淤青还是暴露在程立雪眼底下。
随后,一抹清凉药膏落在淤青之上,薄荷沁凉也瞬息抚平伤口的疼痛。
程立雪站起,静静伫立在他身旁。
初棠微微撇头,他竟第一次在喜怒不形于色的清隽面容上,看出半丝杀意。
是滔天怒意酝酿出的杀心。
那人启唇,冷冽的话音落地:“杖五十。”
杖谁五十?
而且就这破古代的医疗条件,杖五十和杖毙根本没区别好吗?
不管杖谁都是在要人命!
初棠恻隐之心微动:“是我自己摔的。”
他抬手,轻轻扯扯程立雪衣角,放缓调子柔声道出实情:“我早上没睡醒,还以为在宫里,没看清路摔了一下。”
软绵绵的小嗓音。
任谁都禁不住这撒娇似的话音。
“不止。”
程立雪话毕。
暗卫适时丢出几具黑衣人尸体,和一个五花大绑、披枷带锁的中年人。
中年人一见初棠便扭曲躯体,面目狰狞,拖着沉重的枷锁激愤嘶吼:“我要杀了你!这个孽障!祸害!斩草除——”
啪的一声。
中年人被暗卫一掌甩得险些昏厥。
暗卫之首环视四周,冷声开口:“堂堂丞相府,竟也能闯进杀手,不知是疏于防范,还是刻意而为,若不是我们的暗卫在,怕是——”
那人没有道出后话,但众人也听懂大概,简而言之便是太子妃在丞相府遇刺,幸好暗卫救驾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初棠呆滞一瞬。
很快便理清思路。
这些人大抵便是先前要暗杀他之人,而这中年人估计便是杀手头目。
这么快就找到幕后凶手了?
那他和程立雪是不是也要分开?
初棠余光斜觑那张侧颜,心底蓦然响起道声音,那道声音在问:真的要和离吗?
他默然定在原地。
若是程立雪真的与他商量和离事宜,他是毅然决然同意还是犹犹豫豫拒绝呢?
不假思索点头会不会显得太绝情?
程立雪会难过吗?
那要不要给程立雪物色两个侧妃?等他走了,还可以陪着程立雪。
不是说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嘛。
届时程立雪左拥右抱,应该很快就会将他抛诸脑后吧,就是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所幸,程立雪没有与他说话,反倒是朝张大哥所在方向迈腿。
初棠轻舒气,连忙跑过去扶张婶。
“张婶您没事吧?”
张婶泪流满脸摇头,颤抖的唇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又哀痛不已闭目。
好似深知自己将“白发人送黑发人”。
……
程立雪来到张折枝跟前,居高临下睨着底下人,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嗓音道:“张大人。”
“你的阿午已死,他是孤的小棠。”
清冷的嗓音落地。
甚至不需要惨烈的厮杀。
只一句话便可诛心。
张折枝不可置信抬眸,仰头望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他忽地嗤笑一声。
“呵呵。”
难怪,这一世这么多东西对不上。
他早该猜到的,重生的,不止一人,可那又如何?既然旁人可以篡改命运的轨迹,他何尝不可以书写自己想要的结局。
这一次不行,那便下一次。
国师方才那番话还尤在耳畔,他才是真正的主角。
“太子殿下好手段。”
张折枝伏身,重重拜了拜。
“来人。”
几名执杖侍卫听命上前。
程立雪的手蓦然被拽拽。
他一低头便对上双盈盈发亮的眼眸,那人温温糯糯说:“张婶年事已高,见不得血腥。”
沉默横亘许久。
“回宫。”
*
东宫宣德门前。
初棠被人抱下奢华的车舆。
他思来想去半晌,还是心有好奇问:“你刚刚和张大哥说了什么?”
程立雪直言不讳回:“我说你是我的。”
闻言,初棠嗤笑一声:“你堂堂太子,怎么说话这么小家子气呀!你跟张大哥怄什么气!”
“太子算什么?”
“算天底下最矜贵的男人呗。”
“矜贵。”
那人低声重复,如在细细品味琢磨这个词,漫长的沉寂过后,忽然吐出几个字。
极轻。
轻得如羽毛落地。
轻得初棠几近听不清。
那人说:“一文不值。”
初棠抬眼瞥过去,一如既往冷若冰霜,根本分辨不出这人的喜怒哀乐。
一文不值倒也不至于。
似有些有些心虚,初棠比出两根手指:“你在我这里,怎么着也值个两文钱。”
程立雪抬头望向金碧辉煌的宫殿。
两文。
也是钱。
……
这几日,程立雪总是忙碌,整日不见踪影,似乎也在着手晴云父亲的案件。
相信不日,大将军便能沉冤得雪。
而那日拿下的杀手头目也被关进牢.狱,但那人似乎也有几分节气,未吐出半个字儿来。
午间。
毓庆殿内,香炉燃出袅袅青烟,幔帐随风浮荡,小憩之人猛然惊醒,腾起身来,他茫然若失环顾四周。
眼神涣散闪烁泪光。
宫女端来茶点:“殿下您醒了?”
糕点一抹红色点缀,将惊魂未定的人吓得猝然后仰,梦中那幕又如重现眼前,初棠翻身冲下床,无意撞翻托盘。
哐当——
糕点摔落,两只小番茄滚进床底。
初棠赤脚跑走。
“殿下您这是去哪!”
“太子妃殿下!”
宫女也匆匆追出去,奈何那人跑得实在快,眨眼间便不见踪影。
初棠光着脚,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寒风凛冽,阵阵寒意刮来。
脸颊愈发冰凉,初棠指尖触碰上眼角,暖热的触感落在指端。
他才惊觉自己泪流不止。
不知不觉间,初棠来到处殿宇,他抬头,视线模糊中,“明德殿”三字高悬。
初棠逡巡在明德殿外。
程立雪身为储君,手握实权,只是摄政王有心阻挠,他本身也不急于登上帝位,故而朝中官员的奏折基本都是送到东宫明德殿批阅。
明德殿乃东宫第一正殿,是太子接见朝中大臣和举行政治活动之地。
程立雪素来在此处理公务。
初棠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这里了。
“嗳!我的祖宗哟,您这是闹哪出?”
程管家抱着几本册子走出,一眼便瞧见来人披头散发,衣服也是单薄,光脚踩在地上,满脸泪痕。
整个人尤外楚楚可怜。
他连忙朝两侧的宫女打发几句,方才恭敬询问:“是哪个狗奴才怠慢您?”
初棠摇摇头:“没有。”
程管家又热切道:“那您快进屋,可别冻着。”
“进屋?”
程管家点头,以为初棠是觉着不合规矩才犹豫,便是贴心解释道:“自然,主子交代过,这整个皇宫,都随您去,您快进屋避寒。”
“喔。”
初棠鼻尖冷得通红。
殿里倏地蹿出个狗影。
是大黄。
雀跃绕着他乱蹭。
抬头间,初棠透过镂空的雕花木窗,瞥向殿内那个,有条不紊处理公务的繁忙侧影。
沉默半晌,他摇摇头,正欲转身离开,大黄却拱着他不让他走,甚至急切叫唤两声。
焦急的吠声惊扰到忙碌的人。
程立雪视线从奏折移开,循声望去,便见一只狗影围住个人影。
那活泼之人的身影不似往日富于朝气蓬勃。
隐约可见两丝失意。
他搁下奏折子,快步走过去。
霜风中的人。
神情颓靡,眸光空洞,衣衫不整,赤足踩地,足背白得近乎透明,薄如蝉翼的肌肤被寒风侵染,映出丝丝绯色,还沾有两片落花。
无端浮现出点羸弱的病态美。
初棠刚迈出脚步,只觉得身子倏地腾空,熟悉的清香从背后扑来。
他顺势落进个怀抱。
“怎么了?”
头顶落下道声音。
程立雪抱着他来到案前坐下。
迟来的疼痛,终在那声关心中,重重地敲击他脆弱的神经。
痛感抑扬顿挫在心间。
一下一下的。
初棠意识涣散得久未回笼。
只觉眼眶酸涩,眼睫湿漉一片,控制不住的温凉,一滴一滴坠落。
“到底如何了?”
肩胛骨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
程立雪越是问他,他便越是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低泣声渐渐演变成放肆痛哭。
嗓子都哭哑了才作罢。
程立雪也没再追问他,反倒是给他喂了口茶水。
“唔?”
初棠唇瓣压来暖融玉杯,温热的水流洇入口腔,他咕咚咽下茶水。
“润润嗓子,继续。”
“?”
这话叫人顿时破涕为笑。
发泄过后,心情早已轻松些许,初棠哭笑不得推搡人:“你变态啊!你就喜欢看我哭是不是?”
程立雪笑而不语。
初棠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想被印证。
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呐。
思忖间,他埋头程立雪肩脖,使力咬下一口,方觉得解恨。
这人身上仍是萦绕有股淡淡的药草清香,不知是闻习惯了,还是喜欢,他情不自禁深嗅两口,心间阴霾都似能被驱散。
初棠没动。
就这么趴着。
“说吧,缘由。”
底下人胸腔威震,好听的话音落入空气。
初棠沉吟片刻点点头。
*
午间,他做了场梦。
他身处荒芜,在那片混沌中徘徊中,黑夜孤寂,漫长而窒息。
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终于在暗无天日的隧道尽头,他看到抹光。
初棠冲着跑出去。
视野豁然开朗。
却更加的痛击他心。
记忆中的画面,如浪潮拍岸而来。
巨大的货车侧翻砸向路边小车,小小的身影站在商场门口,年仅几岁的他还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只知货车滚落一地的番茄。
酸涩的味道充盈着整条街道,行人惊慌失措,警车鸣笛,救护车赶到,警戒线拉起的那刻,他被爷爷奶奶捂着眼睛抱走。
直至多年以后,他方明白当时境况。
那幕叫“死别”。
他与他的父母此经一别,即是永别。
所有东西已变得模糊。
唯独番茄,他闻到番茄味,便产生生理不适,他讨厌番茄,非常之讨厌!
……
初棠推出回忆,他双手圈紧程立雪肩背:“我讨厌番茄。”
“抱歉。”
“啊?”
“我为我曾经的罪行道歉。”
“不知者不罪,赦免你了。”
“谢殿下宽宏大量。”
初棠:“……”
宫女太监尊称他殿下倒是能理解,但程立雪这家伙干嘛也跟着喊呀!
奇奇怪怪。
不过听起来又好微妙,隐约间有种调情的错觉。
初棠微微发怔。
稍不留神间竟被人抱起坐在案面。
宫女举着托盘饰物跪在一旁,程立雪正站在他双腿之间,随手拿来根簪子。
五指嵌入他墨发。
替人绾青丝。
他凝神抬眸,光影浮过那人清隽的眉睫,初棠竟第一次发觉——
程立雪这家伙还挺温柔。
门外匆匆跑进名小太监:“殿下,丞相大人求见。”
初棠:“……”
怎么偏偏在这时候来呀!
初棠双手抓住程立雪衣襟,泪眼朦胧,红着鼻头摇脑袋,他才不要让别人看见他哭鼻子,多羞呐!
程立雪道:“不见。”
小太监领命跑出去。
焉知那位张大人竟直接闯进来。
“张大人!太子殿下说暂时不见。”小太监惶恐不安,极力劝说,“张大人您请回吧。”
“滚!”
张折枝袖口一甩,转身踏进殿内。
“臣不懂,殿下为何要驳回——”
话音戛然而止。
张折枝只见程立雪怀中搂着个人,那小小的身影衣衫不整,还极力地往人胸膛瑟缩依偎。
怎么看怎么像是正在暧.昧被打断。
他微愣一瞬,激愤不已道:“此乃明德殿!殿下此举成何体统!”
程立雪若无其事将人搂紧两分。
宽大的袖口一抬,登时将那薄衫盖住,他方漫不经心抬眸,不咸不淡道:“孤看不成规矩的是张丞相吧?”
“您这是要置太子妃于何地?”
“不劳丞相挂心。”
“你!”
“张丞相。”
程立雪挥手丢下个空折子:“济州雪灾,孤拨下五十万灾银,为何到地方官手中只剩五万?”
“又为何无人上奏?”
“身为百官之首,与其操心其他,你莫不如想想该如何解决?”
张折枝一时之间哑口无言。
“臣告退。”
他怒火中烧,却不得不捡起地上的空奏折,拂袖离开。
……
人影渐行渐远。
程立雪指尖碰碰怀中的小脑袋:“走了。”
初棠怯生生昂头,顶着红通通的眼眶转头望了望,殿内果然只剩下他们二人。
程立雪将人重新抱上案几。
他拿起宫女送来的衣袍,抬手绕过初棠肩背,软柔的面料落在后者身上。
初棠手臂被人捏着穿过袖口,随后那人又替他扣好结子,又束紧衣带。
虽说动作略生涩,还不是很熟稔,但显然程立雪的自学能力总是能惊艳他。
比如亲吻,简直是无师自通第一人。
初棠懵懵然,任由人摆弄。
穿好衣服后。
程立雪坐下,拿起只靴子替人穿鞋,穿好鞋子的脚被直接晾在那人的腿。
初棠低头,有些惊讶自己一只脚正踩在程立雪腿上,他悄悄抽腿,小腿却被轻捏住。
“别动。”
“鞋子踩到你了。”
“新的。”
“就算是新鞋子也不能踩你呀!”
“争取下,提升到三文钱。”
初棠:“……”
明明那么运筹帷幄、叱咤风云的一个人,在他面前却放低姿态至此。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实话说,他有些受宠若惊,即便是在现代也没有哪个男朋友给对象穿鞋子,直接让对象踩他腿上吧,更何况是在尊卑有别,皇权至上的古代。
然而程立雪却甘之如饴握上他右脚,用绢布清理干净,又轻轻擦干,方才不紧不慢套上鞋袜。
盯着崭新的鞋面。
初棠若有所思抬头,他回忆起方才那幕,不由得噙着满眼惊诧,笑望人:“我还以为你会给张大哥穿小鞋呢,就是公报私仇。”
宫女跪在一旁举着水盆。
程立雪净完手,还未来得及拭擦,便是捏捏初棠那团软柔的腮帮子:“你就这般想我?”
温凉的水迹落在脸颊。
初棠甩掉那只手感慨道:“张婶和苏嬷嬷都很会看人,她们都觉得你——”
他沉吟着拖出丝调子,懒懒的尾音绵长不已,明明话已说出大半,却莫名羞于吐出最后几个字。
“觉得如何?”
一丝温热气息落在呼吸中。
初棠眨眨眼。
程立雪微微弯身凝望他。
两人相距太近。
近到他已看不清程立雪面容。
近到他以为下一刻就会迎来个吻。
初棠一时慌神,连忙从案面爬下来,匆匆避开这个亲密对视,正好他今日还要去赴约。
“我去找阿绛。”
他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
敬安王府。
初棠心思纷乱,不知为何就是静不下心来。
排骨在水里浸泡过。
初棠心不在焉倒出血水。
“没水了,再倒就连排骨都没咯。”阿绛抱走个玉瓶走来,途径他时,在他耳边唠叨两句,“想什么呢!这般出神!”
“额。”
初棠回神,捡起掉在水池的排骨,拿去清洗,矢口否认:“没什么呀。”
处理好的排骨,放入蒜末、姜片、生抽、酒、白胡椒粉、白糖和盐抓匀腌制一刻钟。
趁着腌制的功夫。
初棠又调制了一个面糊,用以裹排骨,好方便下锅油炸。
“来喝一口。”
阿绛抱着玉瓶走回来:“我刚刚让人捣的果汁,很清甜,你试试。”
初棠接过瓶子灌了两口,又继续热锅下油,他取来筷子沾上两滴面糊放进油锅。
面糊立马飘起便可。
阿绛端来腌制好排骨递给他,初棠拿起筷子,将排骨在面糊中滚一圈,裹上满满的糊糊才下进锅里。
滋啦啦。
油锅瞬间冒出泡泡。
油脂香也溢出。
小火慢炸至排骨飘起,再复炸一遍,这道焦黄酥脆的“桥头排骨”便正式出锅。
阿绛趁热尝了一个,烫得舌尖微麻:“不错哦,外酥里嫩,入口劲道十足。”
“走,出去吃。”
阿绛手端排骨,欢喜雀跃往外走。
初棠喝着果汁跟在其后。
初棠见人吃得欢,他心中却烦闷不已,双手撑头斟酌再三,忽地小声开口询问:“我帮程立雪选妃,你觉得如何?”
阿绛一口热茶喷出。
她不可思议得几近破音道:“你要给太子物色侧妃?”
“嗯。”
“我……我不敢掺和。”
“你就给我说说京中贵女情况嘛,再过一旬就是你生辰,你哥哥这么疼你,肯定会替你大肆操办,刚好我可以借机留意下她们。”
“阿午,听我一句劝,别乱来。你不记得你上次说的话了吗,你说你会死在床上!”
“不会!他没那个能力!”
阿绛拿起侍女重新沏来的茶,还未抿进嘴里,便慌得骤然站起身:“太、子殿下。”
初棠托腮的五指微蜷。
他瞳孔骤缩。
哪个殿下?太!子!殿!下!
呜……
初棠木讷转头,果然对上一双清冷无波的眼眸。
欸……?
他揉揉眼眸,那人仍旧站在原地,颀长身影陷进片斑驳树荫里,静静望来,莫名生出股浑然天成的落拓闲适。
不是幻觉。
是真的。
怎么就这么无巧不成书呢!
初棠惊恐起身,小身板慌乱中挺得直直的,遥想当年入学站军姿都没他现在这般标准。
仍似抱有半分侥幸,挥挥小手,挽起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小心翼翼问:“程公子好巧哦,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来的?”
“你觉得呢?”
大抵是那人过于好整以暇,竟无端叫他臆想联翩,一时之间,他竟分不出这句“你觉得呢”到底是对应“没有那个能力”,还是对应“什么时候来的”。
初棠默然:“……”
我觉得,吾命休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