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度陷入阵微妙的尴尬氛围。
初棠窘迫眨眼,求救似的瞥瞥十一,又望望阿绛,最后皱巴着眉眼,把希望付诸于程立雪身上。
谁知这人却处变不惊,甚至都懒得开口,那清冷无波的眼神,就很有睥睨天下的气势。
难怪人家能当太子。
他甚至隐约觉得,程立雪事业线拿的是起点权谋文剧本,感情戏拿的是晋江甜宠文剧本。
而且——
初棠原以为这种夺位大戏,相方会相当的剑拔弩张,哪承想他们几人处于这片雪地里,竟有种微妙的融洽。
“哥哥。”
阿绛一声呼喊打破僵局。
她小跑过去,抬手抹抹自家兄长脸上雪沫,话里有话道:“哥哥替我挡了雪球。”
摄政王饶是有万般思绪,也被这声“哥哥”惊了惊,这丫头平常只规规矩矩唤他“阿兄”,有所求时方才亲切叫声“哥哥”。
他嘴角微扬,半是责备半是宠溺道:“多大姑娘了,还跟小孩似的玩得满头大汗。”
随后剔去阿绛发髻上的雪碎,又从怀里掏出方绢帕替人拭汗。
“大家都看着。”
“为兄者,疼爱妹妹,有何不妥?快随我回去,仔细感风寒。”
众目睽睽,阿绛被人带走。
初棠咬着手指碰碰十一:“你有没有觉得……”
十一:“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十一语毕,别有深意笑着摇摇头,转身离开。
原地只剩下两人。
初棠斜觑程立雪一眼。
怪!
这氛围就很怪!
他皮笑肉不笑挥手:“程公子你好!程公子再见!”说罢即刻转身想要溜之大吉。
突然被股力量拽住。
“跑什么?”
“……”
对呀!他跑什么?
初棠猛地拍头。
他侧身,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如干坏事被当场抓包的小孩,思考措辞。
片刻后,踢踢脚尖的雪碎,初棠轻轻挠腮道:“我晚上要和阿绛去玩,回去换掉这身常服。”
程立雪待他衣食住行皆是顶奢,明明自己衣着简洁,可是落到他身,即便是最普通的便服,也大有种可以媲美吉服的错觉。
对他可谓是娇养无度。
常服又有式样图腾,象征身份,既然要出宫玩,还是换身便装低调些。
“去何处?”
“棋……棋馆!格物致知!修身养性!”初棠忽地嘻笑举起手,正气凛然道,“齐家!治国!平天下!”
十分的慷慨激昂。
“当然,前面是我,后面是您老人家,呵呵……”
他抽回衣服一角,灰溜溜跑走,刚跑两步又被人攥回去,那人顺势一扯,初棠两脚悬空。
再回神时已经被人稳稳抱住。
初棠:“?”
“干嘛呀,大家都看着呢。”
大庭广众的,真的很羞人,初棠脸色微漾推推程立雪,周围的侍女更是垂下头,不敢再多看。
“我记得。”
“你记得啥呀你就记得?”
“……”
“你到底记得什么?我怎么不记得啊!”
“……”
“欸!记得什么?耳聋啦?”
“……”
初棠被人以一种抱小孩的方式抱着,大抵是早已习惯此等亲密接触,离开众人视线后,他倒是还能惬意在这“人肉步辇”上晃悠着小腿。
他闷声闷气嘀咕句:“小聋瞎。”
脚踝的铃铛啷啷响了一路。
程立雪也一路未置言语,初棠见人不回他,便懒得纠结,索性把下巴枕在那人的肩膀。
天空飘雪。
他腾出只手来,百无聊赖接了几片雪花,冰冰凉凉的,融化在手心。
“又下雪了。”
一路上万籁寂静,他也不知为何,缓缓地,竟有种无形的情愫在心底钻出。
酸酸涩涩的。
那种无助感,似无形的藤蔓,又如可怖的触手,将他裹紧,一点一点勒得其轻微窒息。
但他又好似在程立雪身上找到丝慰藉,像是种长期缺失的可依赖感。
若有似无的。
他无法确定,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只是失意地耷拉脑袋,五味杂陈嘀咕几句。
“我们那个地方没有雪。”
“小的时候,爸爸妈妈说,等我长大一点就带我去看雪。”
“可是……”
“他们骗了我。”
初棠哽咽发涩,往人肩窝埋了埋头。
萦绕鼻尖的药草清香,极致地安抚人心,他手臂箍紧几分,抽抽鼻子,深嗅一口。
两滴凉意滑进肩侧。
程立雪脚步顿住。
东宫正门宣德门就在眼前,他晃神垂眸,随后还是迈腿绕开。
这场雪下得不大,柳絮般悠悠飘荡。
他抱着人,在雪中迤迤然移动。
耳畔含糊不清的咕哝,渐渐化作凄凄气音,最终只剩下软绵细微的呼吸。
……
傍晚时分。
手掌萦绕着股湿暖之意,初棠缓缓睁眼,原来大黄一直圈着他。
还温柔地舔着他的手背。
初棠吐出口浊气。
眼部周围有点清凉的药香,倒是叫他眼睛既不酸疼也不肿胀。
他悠悠爬起来,望了望天,应该快到时辰了吧,果不其然,殿外有宫女敲门。
宫女回禀是安乐公主请他出宫。
安乐……
阿绛这封号还挺好听。
初棠很快被引路小太监领到宫门,他甚至都不需要出示什么出宫令牌,直接刷脸就出去了。
毕竟整个皇宫,只有太子妃这么一个哥儿,外头等他的又是摄政王宠上天的公主。
谁敢阻拦这两位主儿见面,开罪了人,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初棠一出宫门却与老熟人迎面相碰。
“阿午。”
“张大哥?”
宫门外,张折枝与阿绛相隔一小段距离。
他不时张望宫内,等着人出来。
其实这段时间,他都靠着丹青度日,可他的阿午却又是丹青难以描绘其半丝神韵。
他深知阿午总会来盛京的,便不辞而别赶来,好尽早爬得高些,力所能及为阿午挣来更好的未来。
所幸,也算不负初心。
这两月,他已混成摄政王左膀右臂,只要他再努力一下,甚至可以取而代之。
此情再见,那种真切感竟叫他恍若隔世。
但一想起程立雪那个暧.昧的牙印,他就莫名恼火,攥实拳头,竟半日也憋不出一句话。
“张大哥?”
初棠来到人身边挥挥手。
阿绛左右瞥人:“张丞相,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出发了。”
“?”
一声丞相恍若幻听。
初棠不可思议瞠目,这就当丞相了?当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待。
难怪那时张大哥问他愿不愿当皇后。
这手段,怎一个“佩服”了得。
张大哥似才回神,温和笑道:“阿娘挂念你。”
闻言,初棠轻嗯声。
他确实该去探望下聊表心意:“我现在正好出门,回来的时候顺道买点礼品,明日就去看张婶。”
“你人来了就好。”
“真该走了。”
阿绛是个爽快人,直言不讳说完便拉着初棠离开。
*
瓦肆,水镜台前。
二人坐在最中央的位置。
阿绛递过本戏折子:“要点戏吗?”
“随便吧。”
“那我也随便。”
她轻笑声把戏折子丢给一旁的小厮。
这戏阁在此已有二十年历史。
前朝公主都曾光顾过。
其中最独特的倒不是戏曲,反倒是火锅,边吃火锅边听戏是此戏阁特色。
听闻蘸料还是前朝某位公主赠的配方。
小厮们陆续上菜。
初棠盯着面前的蘸料碟,也没啥特别嘛,跟现代的海底捞蘸料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阿绛甚是熟稔丢下几块片薄的生肉。
肉片在锅里翻腾,色泽艳如云霞。
难怪古人会吟出一句“浪涌晴江雪,风翻晚照霞”,奈何他没文化,只会在入嘴后直呼“好吃”。
初棠下了不少菜品。
脆笋入口清爽,羊肉片裹着酸豆角,别有风味,鱼丸又弹滑富有嚼劲儿。
热气腾腾。
初棠吃得合不拢嘴。
阿绛吃一筷子又灌一杯酒,吃到最后,更是直接整壶闷头畅饮。
台上好戏开场。
这唱的竟又是那出改变的冤案。
初棠蓦地忆起客栈大堂的说书老者,记忆如回放,一幕幕倒拨浮现。
话本故事。
书生控诉。
客栈说书。
其实并非巧合,而是人为,他那时还以自身与程立雪作交易,想来还挺可笑。
早在他知晓真相前,程立雪已在暗中布局。
程公子。
称得上一声君子。
戏曲落幕。
不少人热泪盈眶,愤懑悲亢。
初棠也黯然神伤:“其实苍生不愚昧,他们只是有苦不敢言,毕竟皇权至上,谁敢乱嚼舌根?”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阿绛嘭地倒下:“不不不!有些东西错也是对,对也是错,立场不同嘛,谁说得清楚呢。”
“也是哦。”
初棠沉沉点头。
“所以,我能不能求求你,来日我哥哥若是败在太子手下,请你让太子殿下痛快解决我哥哥。”
阿绛语毕,猛地握上他手。
“阿午!我求求你好不好?他那么高傲一个人,受不得半点屈辱。”
说着说着,便是哽咽落泪。
“你别哭!你别哭呀!”初棠手足无措,他不懂哄人,只想到阿绛贪吃,便转移话题开口说,“你生辰是不是快到了,我给你做蛋糕呀。”
“嗬。”
灯火璀璨。
阿绛含泪抬眸轻笑:“吃不了。”
她嗟叹落泪:“上任国师曾断言,我活不过二十一岁的生辰。”
“那种鬼话你也信?”
初棠置否:“我还说你会长命百岁呢!”
“好呀!那我信你!”
阿绛倒了杯酒,与他举杯相碰。
“长命百岁。”
*
初棠没喝几口,只是有点微醺,倒是阿绛醉意横生,他不放心,唯有跟着侍从们把人送到王府。
王府大门恰好走出些奇装异服之人,他没留意太多,目睹人安然进府方才回宫。
皇宫的夜,灯火通明。
又寂静得阴森。
也是,皇宫中人如屡薄冰,稍有不慎就人头落地,此地和“乱葬岗”有什么区别?
初棠穿过道小路。
虫鸣消匿,乌云蔽月,寂夜下,红墙绿瓦下的残旧拱门,惨白而诡异,还隐隐传来交谈声。
初棠呆滞片刻。
源源不断的声音闯入耳中。
“你猜怎么着?”
“死了!”
“那个宫女死了,据说死时乃夜半时分,她在铜镜前梳妆,忽然起舞,随后用木梳,一下又一下地梳烂自己的脸。”
“笑声阴凄凄从铜镜传出。”
“是陈妃来索命!”
小宫女一直垂着头,猛地撩起头发扑出来:“这皇宫里,长得比本宫美的都必须死!”
她倏然露出张苍白的脸,眼眶还染有红水,把旁边的小太监吓得骤然喊出声。
“啊!”
“陈妃娘娘饶命!”
连带身后的初棠也被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他精神恍惚跑走:“啊啊啊啊啊!”
“鬼呀!”
*
毓庆殿。
初棠瑟瑟发抖缩在被中。
那什么妃最是爱美,见不得比她美的人,可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美呀。
不行。
万一人家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呢?
初棠环顾四周,心下犯难,这满屋子的内侍太监可怎么震慑那恶鬼哟。
他总不能去找程管家吧?
大黄!
“啊对,大黄!大黄!”初棠颤着嗓音连喊几声,大黄果然摇头晃脑跑进来。
看着那软软瘫在床上的狗影。
初棠震惊愣住。
他不可置信地摸了摸。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你是个女孩子?”
“你是个女孩子!”
“你!!!”
初棠手指气得心梗,两眼发黑振振有词痛斥:“所以这些日子,你对我?你……呜!你母爱泛滥呀!你欺骗我感情!我还答应嫁你!嫁你个大头鬼!”
他欲哭无泪半天。
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书房,又猛然摇头。
相信科学!
呜……
可听说科学的尽头是玄学欸。
一国储君,未来的九五之尊。
这皇宫里难道还有比程立雪阳气重的人吗?不!那都不算阳气!那是龙气!
然而——
宫女伏身回道:“太子殿下在湢室药泉浴湢。”
嘶……
烦死个人。
初棠没辙,只能悄悄摸去湢室,他猫猫祟祟从湢室门缝爬进去。
室内烟雾缭绕。
池中身影若隐若现。
他目瞪口呆蹲在地上。
哦哟!这身材!这腹肌!孔武有力!呸!纯粹勾引!
明晃晃的勾引谁呢?
“是谁在那!”陡然响起声侍卫厉喝。
“啊!”
初棠被吓出个激灵,拔腿便想跑,奈何脚底地板抹油似的滑,叫人猛地失去重心。
扑通——
滑进暖热的药池。
“噗。”
初棠被人捞起,也朝那人的脸喷出口热水。
“……”
“殿下,疑似有刺客!”
程立雪大手将初棠往怀里摁摁,以背部挡住身后人视线,沉声吩咐:“退下。”
领头之人几乎瞬间了然,哪是刺客,想来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小情.趣。
他窘迫不已告退。
门被掩上,汤池内恢复片宁静。
初棠尴尬后退,拉开距离:“好巧哟,我说我是路过的你信吗?”
“……”
居然不理人?
那好吧,换个措辞:“您老人家在这泡澡呢,泡澡好呀!”
初棠余光若有似无,斜觑那人薄衫紧贴的胸膛,心间猛然是阵“扑通扑通”声。
他慌乱别开头。
半晌后。
程立雪饶有兴致睨着他问:“如何好法?”
初棠闻声转头,不经意间又望到片春光,他吸溜吞吞唾沫,噙着满是精光的眸:“好在……身材好。”
“……”
啊!
他在说什么啊?脑子进水了吗?
不害臊!
沉默横亘整个湢室。
二人僵持许久。
初棠揉揉眉心:“好晕,哪来的酒味?”
程立雪把滑进水里的人搂起,怀中人已经醉得眼帘半掩,脸颊白里透粉。
*
书房。
程立雪将人抱在怀里处理公务。
初棠埋在他肩头,脑袋窸窸窣窣耸动,胡乱嗅嗅,又咿咿呀呀个不停,摸摸这,挠挠那,弄出好几道红痕。
红痕交错咬痕。
更显暧意,叫人浮想联翩。
半晌后。
他合上奏折,若有所思睨向初棠腰间的玉佩,随后扯下:“喜欢这块玉佩?”
“不喜欢。”
“那为何一直留着?”
“不知道。”
“我把它砸了。”
“不要。”
初棠迷迷糊糊抓住程立雪的手:“不能砸。”
“为什么不能砸?”
“就是不能。”
“我偏要砸。”
初棠莫名焦急,攥紧眼前人衣襟摇头:“不要,你不要砸它,不要!”
程立雪循循善诱:“为何不能?”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初棠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
程立雪轻掂初棠下颔:“因为你喜欢。”
“……”
初棠眼神涣散,迷惘沉默。
程立雪:“说‘我喜欢’。”
初棠:“……”
程立雪:“不喜欢?那便丢掉。”
初棠有丝慌神,猛地伏进人胸膛,攥紧那人小声开口:“我喜欢我喜欢。”
软糯的小颤音听得人心神微漾。
烛光跳动,晃过那清冷眉间,将人眼底的笑意照得一清二楚。
程立雪拉开抽屉,但见那张货真价实的休书,正完好无损躺在其中。
当真以为他分不清梨汁和水迹?
他手掌覆盖在初棠后颈皮,安抚似的,将人拥进半分,半喜半无奈道:“没良心的小骗子。”
“没良心的小骗子。”
“别学了。”
“别学了。”
“你是小鹦鹉?”
“你是小鹦鹉?”
程立雪唇畔漾出丝笑意。
初棠仍醉得混沌,他眼含薄雾,歪歪斜斜昂着脑袋,模仿人莞尔:“嘻嘻。”
“这么喜欢学我?”
“这么喜欢学我?”
思忖片刻,程立雪伏下头,双唇贴落初棠软软的腮帮,一触即离。
“还学吗?”
窗外适时吹来阵清风。
烛火呼地熄灭。
昏暗中,有人扬起头来,笨拙地往另一个人脸颊凑上去。
程立雪呼吸稍滞别开头。
二人脸颊错开。
初棠也啄了个空。
“先欠着。”
初棠懒洋洋倒回去,一双眼眸流转出碎光,又继续乐呵呵学舌。
“先欠着。”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的营养液,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