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慢慢悠悠从皇陵出来。
众人一抬头就瞧见太子额角那个清晰的印子。
众人:“……”
私印乃身份与权力的象征,见印如见人,赠送私印便相当于把身家性命都交付出去。
不用多说他们也能揣测一二,太子以私印相赠,结果太子妃不知为何,转头就往太子额头盖章。
重点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一点都不生气!
更为重要的还当属,民间百姓嫁娶哥儿乃常态,但哥儿身份处于皇室中却略尴尬。
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皇亲国戚的正妻是哥儿,皆因哥儿于权贵们而言,更像是男宠,连妾室都不如。
可他们的太子殿下非但娶为正妻,后院还只有这么一位,据说通房丫头都没有。
且力排非议也要将人亲自迎回东宫。
懂了。
再配合这晃眼的宣示,简直无声胜有声。
至此,这盛京除却那位摄政王之妹,又多出位万万不能得罪之人。
*
皇城,东宫。
宣德正门外跪伏着满满一片内侍宫女。
他们穿过人群踏进东宫。
宽敞的主路两旁,遍地海棠,在雪中尤为娇艳,叫东宫的景致于整个皇城中成就独一份的浪漫。
初棠有些微讶:“大冬天的也有海棠花吗?”
身旁人轻描淡写道:“嗯。”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雪中又闯来个黄色身影,雀跃奔跑而来,嘴里还叼有截花。
那抹向他跑来的狗影,激动得差点没把人扑倒。
“呜呜咽咽。”
耳边尽是大黄委屈的叫声,初棠鼻尖忽地酸涩,他蹲下来摸摸大黄。
如果大黄会说话的,怕是会热泪盈眶破口大骂他:你个没良心的家伙!下次可不准了啊!
初棠抿抿唇闭目。
明明不属于这个时代。
却又分明在此刻,情真意切地感受到一丝丝若有似无的归属感。
这种被记挂的感觉,胜过千言万语。
后面的程管家悄悄走到苏嬷嬷身边,从怀里掏出包药:“腿可还疼?家乡偏方。”
“又麻烦你了。”
“客气啥呀,咱俩共事这么年。”
“是呀,这多年。”
两人对视微笑,瞥向那边的三个身影。
初棠蹲在地上和大黄抱在一起,被热情的狗影拱倒,程立雪微微侧身,眼疾手快捞了捞前者。
“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
是夜,月色溶瀛。
毓庆殿。
初棠坐在桌沿,桌上倒扣着翻开的话本,还有些吃剩的瓜果渣子。
他抿着茶水漱口拍拍手起身。
迎着月色,殿外也款款走进个身影,长影微微覆来将他笼罩。
他一回眸,便与人正正对视。
初棠转转眸。
不知这厮大晚上来有何贵干。
那人随手拿起他看过的话本翻了翻:“东宫久无人居,暂且只打扫出这一寝殿。”
“喔。”
初棠点点头,钻进房中幔帐轻浮的床。
夜很静。
烛光高照。
初棠不时瞄瞄那边的情况。
只见程立雪忽而抬手,指腹轻揉双眸,疑似眼疼。
目睹一切的初棠慢吞吞爬起。
他内心挣扎半天。
榻上之人撩起薄纱,露出小半张脸:“要不你过来睡吧,你眼疾还未痊愈,少用眼。”
语毕挪移身子,腾出点地方,就往里面滚进去。
权当是同榻而眠的室友罢。
初棠心中宽慰道。
况且他们已经重新约法三章——
互不干涉对方,揪出真凶,彻底解决完杀手危机之后,他依然对程立雪没好感的话,他们便和离。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原来程立雪也不是执意留他,只是更担心他安危,听起来还有点小动容。
他又哪有让人彻夜坐着的理儿呢。
二人僵持半晌。
他搭起半边眼皮瞄人,见那人终于走来合衣躺下,便又往里挪挪,让二人之间空出截距离。
宽大的床榻压下点重力。
若有若无的药香飘来,初棠屏息一瞬,他余光斜觑那人一眼,又悄悄往里挪挪。
夜,似永无尽头。
初棠目光澄清紧盯床顶,呼吸一下轻,一下重的,怎么也睡不着。
指尖突然被人碰了碰。
“睡不着?”
初棠五指情不自禁蜷缩一下,莫名心跳加速的人,把微烫的手藏进被窝:“有点。”
空气太过安静。
他都能听到程立雪平稳的呼吸。
只是不过转瞬功夫。
那人缓缓开口,嗓音清越如凛冬的雪水:“书生告别家中老母,只身上路。”
“额?”
有点熟悉。
“途中遭逢大雪被困山庙,唯有在此落脚歇息,夜半时分,庙中跑进只小野猫,一来便扑进书生怀中取暖……”
初棠狐疑瞥过去,烛光昏幽,那张侧脸朦胧不已,话音却轻缓清晰。
程立雪的唇仍在小幅度翕动。
这故事……
不正是他刚刚只看了一半的话本故事吗?
这算什么?
男朋友的睡前故事?
不过听着那人一本正经的嗓音,初棠觉得有些好玩,情不自禁抿抿唇。
听程立雪讲故事,简直比安神香还见效快,初棠很快很便觉得眼皮沉重,迷迷糊糊熟睡过去。
夜里还做了场梦。
梦见自己变成那只小野猫。
“喵。”
他从茫茫大雪中跑进座破庙。
眼前景象虚虚实实,一会儿是东宫毓庆殿,一会儿又是雪中山神庙。
……
天际的光穿破云层,透过窗棂爬进,暖融融地闯进帷帐,落在那张酣睡的小脸。
初棠揉揉眼睛。
慢慢悠悠伸懒腰,然后一个巴掌呼到个不知名物体,他睡眼朦胧转头。
霎地对上双眼眸,睡意全无。
尤其是看见——
程立雪喉结上那个明晃晃的牙印。
脑中刹那浮想联翩无数画面。
初棠:“……”
所以!昨晚的梦!不是梦!啊啊啊啊啊啊!简直不要太可怕了!
疯了!要疯了!
他发誓再也不看那种穷苦书生的意.淫话本了。
他在心中咆哮完,心虚地抓抓头发强颜欢笑道:“嘿嘿,谷德莫宁,您老人家也刚睡醒嚯?”
程立雪没有说话。
初棠只觉有什么东西在脚踝处勾了勾,顿时响起阵细微的铃铛声。
他狐疑循声望去。
“!”
自己的那条左腿,就那么堂而皇之地,直愣愣跨过程立雪腰,悠哉悠哉搭在上面。
嘶……
哪个好人家把腿晾室友腰上睡觉呀?
难怪程立雪这家伙,陪他睡到太阳晒屁屁,感情是被他弄无语了吧。
初棠讪讪呲牙:“……”
正想抽腿,却发现——
“腿麻了。”
他双手捂脸呜了声。
好丢人哦。
*
望着那被簇拥梳洗的小哥儿,耳尖仍红得要滴血,程立雪指尖轻拂袖口,漫不经心敛走桌上的话本。
半路。
恰好与十一迎面相遇。
“哟,你这脖子的伤?”
十一暧.昧朝人走来:“有情况?”
那云淡风轻之人,转手向他递出手里的话本。
十一接过后随手翻开看了几句——
書生告別家中老母,隻身上路,恰逢大雪,落腳山神廟,熟睡一夜,無事發生。
“无事发生?”
十一似在确认,如上重复念叨句。
“既然都无事发生了?那有何特别之处?欸,不是我说你怎么又笑起来了?”
“这话本很好笑吗?”
十一对话本翻来覆去也没找出个所以然,他无奈摇头跟上那背影。
好半天,终于憋出句大逆不道的话——
“我怎么觉着你笑出了拐卖良家妇女那味儿。”
*
初棠心有些浮躁,跑来膳房。
他从前是不太爱动手的,但看爷爷奶奶做饭,他莫名觉得温馨,后来也学着自己做饭。
渐渐的,动手做美食这事,对他来说已经演变成一件治愈而解压的乐事。
膳房内的杂役跪了一地。
他们哪曾想太子妃会亲自来膳房,尤其那还是被太子视若珍宝,捧在手心疼爱的人,就怕有半分怠慢,项上人头不保。
领头的内侍官惶恐伏地:“您有何吩咐?”
“我想自己动手。”
还未摸清这位主儿的性子,众人都不敢劝谏,纷纷退出膳房。
初棠随手拿来几只干净的鸡腿,心想做道“三杯鸡”,所谓“三杯”,即第一杯香油,第二杯米酒,第三杯酱油。
鸡腿切块,吸干水分,加盐、白胡椒粉、一点酒抓匀腌制一会儿。
热锅。
放进第一杯香油,下葱姜煸香,煎到微微发黄,即刻放进鸡肉,炒干鸡肉水汽炒至金黄状态。
再加入第二杯米酒,既去腥又增香。
最后再加入第三杯酱油,撒入些白糖,翻炒均匀,裹上浓稠的酱汁。
再小火焖一刻钟。
完美出锅。
一开盖便能闻到源源不断的香味。
初棠拿起筷子夹了块鲜美的鸡肉,入口是有些发甜的,但又与鲜香味中和得恰到好处。
他嚼了嚼嫩滑的肉质。
忽地就食之无味。
盯着那满锅的鸡肉,他想起了那个和他一起藏在小厨房吃荷叶鸡的姑娘。
初棠放下筷子漫无目走出东宫。
皇宫内,没人敢拦他,一路畅通无阻四处乱跑,不知不觉竟来到前朝官道附近。
这天气如人心,总没个定数,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黑云压城。
天空灰蒙蒙的。
初棠席地而坐在石阶发呆。
靴面被雪碎一点点掩埋。
不知多久后,身旁坐下个人影,“哐”地声落下个酒壶:“果酒,不醉人。”
初棠撑着膝盖托腮。
十一:“想什么?”
初棠:“我在想什么时候放晴,我想看云霞。”
十一摇头轻笑,仰头灌了口酒。
初棠也拿起旁边的酒壶抿了几口,随后也不知是谁打开的话匣子,便是推杯换盏,把酒言欢。
酒壶见地,初棠昂头单眼瞄瞄倒扣的瓶子。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初棠摇头:“应该不简单吧?”
十一:“还挺聪明。”
初棠嫌弃啧叹声:“我都说我不是傻白甜咯。”
“给你说个故事如何?”
“那我洗耳恭听咯。”
“前朝是抢来的天下,其第三代皇帝非但昏庸更是□□,致使民不聊生……”
“大将军当时还只是名小副将,奉命攻入皇宫。”
“取下老皇帝首级后,他看到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前朝嫡公主,公主长得惊为天人。”
“他本有意放走嫡公主,奈何另一名副将赶来。”
“嫡公主被迫献给我父皇,但她彼时已有身孕抵死不从,将军心有愧疚助公主从宫宴出逃。”
“嫡公主挚爱海棠花。”
“我言尽于此,你也该清楚来龙去脉罢?”
初棠:“……”
那可真够狗血的。
他重重吐出口气:“你想告诉我,晴云的父亲,杀了我的外祖父?她是在以死明志?”
“也未必是死,你以为你欠她,其实她亦不知该当以何面目待你,生死未卜,又何尝不是种好结果?”
“不必耿耿于怀。”
好像是这么个理儿。
“你会在意吗?还执著为大将军翻案么?”
“我无所谓。”
或许有些不厚道,但他确实无法与原身共情。
毕竟那个所谓的外祖父与他并无交集,而且还是暴君,罔顾先祖教训,他甚至隐约觉得他遇见的杀手便是将仇恨转移他身。
他对此像个冷漠的旁观者。
他也知十一前一句是在问“你在意我的父皇颠覆你们的皇朝么”。
问他是否会心生芥蒂。
初棠摇头:“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朝代的人。”
他一点都不关心这些国仇家恨,不关心谁抢了谁的江山,又被谁重新夺回。
朝代更替,也是自作孽使然尔。
“况且,是我祖上先抢走你们的江山,我们理亏。”
“总之,你不介意便好。”
……
天空乌云消散,暖融融的日光照落。
“阿午!”
雪地中悠悠传来热切的呼喊声。
“阿午!可算找到你!”
远方,一名女子匆匆跑来,那身影在厚雪中,磕磕绊绊的,几次都差点摔倒。
初棠则头看到这幕,他竟第一次觉得,一个人可以比这冬日的阳光还要明媚灿烂。
“阿绛。”
初棠站起来回应。
“你怎么可以在皇宫随意走动?”
阿绛仰头喘息,似有些骄傲地炫耀:“我哥哥可是运筹帷幄的摄政王!谁敢不放本公主的行?”
“我听说太子回东宫了,那你肯定也在,我就赶过来了。”
“晚上去小酌一杯吗?”
“哪里?”
“自然是找乐子!盛京我最熟,有路子,包你流连忘返!现在还早,晚些时辰我再找人接你。”
“也好。”
初棠眉欢眼笑点头。
他看看左边的十一,又看看右边的阿绛,原来在一个陌生之地,他竟然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好朋友。
那点儿沮丧早已烟消云散。
初棠蹲下身子摸出两个雪球,一起砸向两边,欢快跑走:“来!我们打雪仗吧?”
十一猝不及防吃了一脸雪:“……”
阿绛也甩甩发丝的雪碎:“你耍赖啊!”语毕,她连忙抓实两个雪球追上去砸人。
几人嘻嘻哈哈玩闹。
初棠玩得不亦乐乎,他弯身揉出个雪球,对着那个红色身影甩去。
阿绛猛地抱头蹲下来。
雪球继续在空中划出弧度,直直冲向后来的人影。
程立雪轻顿脚步。
明明可以即刻避开,却偏偏在雪球将到之际方偏头。
雪球倏地划过他耳畔,直愣愣砸中他身后侧,那个无暇闪躲的身着王爷朝服之人。
原地嘻笑的三人皆愣住。
“……”
“……”
“……”
程立雪视线漠然滑过身后侧。
初棠:“……”
宫中只有两位王爷,一是他身旁的十一,另一位则是传闻中阴鸷残暴的摄政王。
嘶。
小命休矣。
但大抵是程立雪过于淡定,他竟在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读出种微妙的意味——
好玩吗?再砸两个,我给你撑腰。
作者有话要说:初棠:这都什么人呐!睡前故事还夹带私货!我怎么玩得过他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