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棠被抱落地,待他稳稳站住后,那人浅声说了句:“给你做了冬衣。”
“自己换。”
房门被人带上。
初棠来到床榻那边,榻上果然整齐叠放着套崭新的冬装,而他此刻恰好也出了身汗。
里衣黏黏糊糊。
亵裤也……
总之湿衣物贴得他浑身不适。
抱起衣裳回眸,初棠盯着紧闭的木门,小声咕哝了句话,便开始更衣。
重新挂上那枚玉佩,瞅着被换下的旧衣,初棠忽然暗生个念头,他拿来把剪刀。
衣服很快被人剪成一条条布条。
他利索把这些布条打结,绑出两条长绳,分别来到南北两个窗,捆住一头抛下绳子。
初棠背起包袱探出头估量高度。
虽有些害怕,还是狠心闭眼,踩上南边窗口攥住布绳,裙摆忽然被扯扯。
“呜呜。”
他回头。
是大黄咬住他的衣角。
月色落下,大黄那双眼眸微微湿润,那刻,他竟在一条狗身上看到丝难过之情。
初棠抽了抽衣服。
他指指北边的那扇木窗:“大黄,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等我走远点,你去那边叫可以吗?”
“……”
大黄盯着初棠,大抵是深知自己留不住人,它松了嘴,蔫儿吧唧别开头转身,趴在北边窗口下。
初棠拽紧布绳,磕磕绊绊朝下爬。
夜里,万籁寂静。
落地后,他马不停蹄往南方跑走,潜入附近的林子,远方缓缓传来几声犬吠。
*
初棠穿过这片小竹林。
溶溶月光下,竹林外竟站着两名黑衣人,两人腰佩利剑,铮——长剑出鞘。
“让我们哥俩好等。”
“没见过这么会自投罗网的小家伙。”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阴凄凄的笑中。
簌簌几声。
一截长竹刺来,叫人惊慌失措避开。
凌空落下个人影。
“晴云?”
初棠一转身便得见那个熟悉的容颜。
“你不是说你不会武功吗?”
晴云深深望来,似有些愧疚,拉起他的手:“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快走,有人要取你性命。”
两人狼狈劈碎竹子。
“追。”
初棠身后不时飞过些树叶,刀片似的切割空气,刷刷击断几节竹子。
晴云身手矫健拉着他东躲西闪。
初棠喘息,这一幕幕的,险象环生。
断崖前。
二人骤然刹住脚步,鞋尖几颗碎石滚落山崖,坠入深不见底的空谷。
“倒是能耐!”
两名黑衣人胸有成竹冷笑:“这回无处可逃了吧?”
晴云把人护在身后:“你们到底奉谁之命?”
“受死吧。”
其中一名黑衣人利落出招。
晴云跃身交手。
另一名黑影伺机向初棠靠近。
“小心。”
晴云回头喊了句,一脚踢飞眼前人的长剑,利剑无眼,倏地划过偷袭者的小腿。
瞬间翻出血肉。
“啊!”
那人跪地倒下,抱腿痛吟。
弹指一瞬间的功夫,初棠回头只看到这血腥画面,暗涌的血流染红了地面。
吓得他脸色煞白定住。
也因回头分心,晴云吃了人一击掌风,咳出口血摔落地面,滚了两圈后狼狈爬起。
晴云退回初棠身边:“有受伤吗?”
初棠摇头:“你肩膀没事吧?”
交锋的黑衣人跑去扶地上受伤之人,他目光狠毒厉声高喝:“伤我兄弟,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他语毕,抽出根笛子。
笛声起。
四周窸窸窣窣爬出不少毒物。
源源不断、密密麻麻。
只是临近二人时,却又停滞不敢前进。
“怎么回事!”黑衣人一愣,随后再次吹响笛子,毒物依旧畏惧不动。
“它们……”
初棠也没见过这种场景,成千上万的蝎子蜈蚣蜘蛛铺在地上,叫人密集恐惧症都犯了。
他头皮发麻瑟缩一下。
“是你身上的玉佩。”
“什么玉佩?”
“那个人的玉佩,百毒不侵。”
“那个?哪个?”初棠恍然惊醒,“程立雪给我的玉佩?”
“嗯。”
两人说话的间隙,树丛又冲出好些人。
领头之人:“两个废物!”
他挥手,身后十几名弓箭手同时拉弓引箭。
“放。”
利箭咻咻飞出。
晴云骇然提剑斩箭。
数不清的箭飞来。
晴云将人护在身后愈发力不从心。
“哧”一声,利箭划破肩膀。
血翻涌染湿衣衫。
“晴云!”
初棠大惊失色:“你走吧,别管我了。”
晴云往后瞧:“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她语毕直接抓实初棠纵身跃下。
寒风凛冽,刮得人生疼。
长剑划破岩石,刺耳声不止,忽然间,他被人推进个半山腰的石洞。
两人刚落地却踏空跌进道暗门。
杂草刮得人生疼。
滚了一路,初棠昏头转向起身,他急急忙忙拉起重伤昏迷的晴云,她肩膀已开始泛黑。
“晴云!醒醒!”
“你快醒醒!”
他急得喉咙冒出酸涩来。
身后袭来点阴影,初棠惊慌失措,猛地转头:“南风大哥?救……晴云受伤了。”
“你救救她。”
初棠眼眶湿润,盯着人只会说:“救救她。”
“我不要她死。”
寂静的空谷落下道喟叹。
南风沉默片刻,弯下身扶起昏迷不醒的女子,轻声道:“随我来吧。”
*
圣衣谷四季如春,漫山遍野尽是海棠花,常年不落。
初棠看得微微愣神。
其实他妈妈也喜欢海棠,自从父母走后,爷爷奶奶就把屋堂后遍地的海棠树铲了。
初棠盯着花自言自语:“海棠。”
南风侧头:“家师栽的。”
三人路过尊石像。
南风脚步停顿,朝那石像拜了下。
初棠见状,只道是谷中风俗,便也跟着拜了拜,抬头的刹那,他却听到裂开的微弱声响。
石像眼角有道细裂痕。
夜雾化在缝隙里淌出点水迹。
石像流泪?
初棠不可思议揉揉眼眸,再仔细瞧去时,石像完好无缺,根本无裂痕。
原来是错觉。
他慌神追上南风。
冷静下来后。
初棠也想通些事,传闻圣医谷隐蔽异常,从无外人找到进去的路,他不信山崖石洞能误打误撞进来。
必然是南风刻意而为。
故意放他们进来躲避追杀。
初棠小声开口:“谢谢你,又救了我。”
南风:“又?”
初棠:“上次湖里不是你救我的吗?”
南风轻笑:“你怎会以为是我?”
初棠:“不是你?”
他们穿过一条海棠花簇拥的栈道。
“事到如今,我倒是可以告知你一二。”
“他把护身玉佩赠你,落湖那日,水有问题,致使他身中奇毒,恰好又与他体内毒素冲撞。”
“晴云送你蒙眼画像,是在向你透露信息,当然,我也曾……总之他的毒已解得七七八八,但你一封休书叫他气血攻心,牵一发而动全身。”
南风最后补充道:“害眼疾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以,程立雪是为他受伤的?
为什么呀!他已经极力躲开,可命运总不可避免地将他们交织。
那么的剪不断理还乱。
圣医谷小筑内。
初棠心乱如麻趴在床边。
晴云身中剧毒,虽已处理过伤口,也喝过药,但整个人依旧羸弱不堪躺在床上,不时咳得脸色煞白。
“你……喝水,对,水。”
初棠手忙脚乱起身,扑出去找茶水,双指颤颤捏着木杯,端回洒出大半的茶。
回来时。
晴云也气若游丝睁眼。
“太好了!你醒了!我去喊神医大哥来。”
“不必了。”
晴云嘴角微扬凝望初棠的脸:“其实我并无妹妹,只有个亲弟弟。”
初棠乖巧聆听:“我怎么没见过他?”
晴云眉眼柔和弯弯,指尖碰上他额角,拂掉沾在青丝的落花:“若非那场鼠疫。”
她气息越发虚弱:“他应该和你一般大。”
……
夜色渐沉,人也累得困倦,初棠托腮的手再无力支撑,倏地,静静倒在床沿睡过去。
晴云缓缓睁眼。
她强撑身子艰难落床。
随手拿过张软披在初棠身上。
她静静端详熟睡的人片刻,最后单手捂上肩侧伤口,步履维艰离开。
院中,有人站在月色之下。
晴云迟疑:“你?”
南风侧眸,往后退开半步。
晴云讶然递过点东西:“能——”
“好。”
“谢谢。”
小筑外,河流急湍,而那道沿着河道向南的身影,终是渐渐消失于这片祥和之地。
*
次日早。
初棠从床上猛然惊醒。
“晴云?”
他匆匆跑出里间,外面的榻上根本无人:“晴云!”
连喊几声也无人应答。
初棠慌慌张张跑出去:“晴云不见了。”
南风坐在院中:“她走了。”
闻言,初棠有些激动开腔:“她那么重的伤,你还放她走?你这样袖手旁观,和杀人凶手有什么区别!”
那样重的伤。
出走必定凶多吉少。
南风敛眸:“抱歉,我无法逆天改命。”
大抵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初棠喉咙发涩嘀咕:“不好意思,我……”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
南风安慰启声:“世间万物皆从无中来,到无中去,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虚虚实实,为人无物,物无人,万事皆空。”
“不必执著。”
初棠摇头:“我没有你的境界,我做不到。”
他只知此刻,自己的身上背负了条人命,沉重地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是她给你的。”
南风递来张折叠方正的纸。
初棠打开纸张。
那是封血书:仇人之子,焉可效忠,只可惜,我這賤命終不回我爹一个清白。
真相的苗头好似渐渐浮出水面。
初棠猛地合上纸张,他目不转睛盯着南风,像是在求证一个答案。
南风颔首:“她父亲是位将军。”
“晴云!”
他满目愕然追了出去。
初棠茫然无措站在偌大的圣医谷,无助而酸楚落泪:“晴云!你到底在哪?”
“晴云!”
苍茫青翠的空谷中。
只有他一声又一声的哀怮回音。
初棠不知晴云往哪个方向离开,只能一路沿着河流找下去。
林中忽然走出陌生的蒙脸黑衣男。
几人拦住他去路。
有人道:“呵,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初棠惶恐不安,后退几步。
“你们为什么杀我?”
几人对视一眼嗤笑:“你去问阎王爷吧。”
电光火石间,刀光剑影映进眼眸,速度之快叫人无暇应对,初棠呆愣在原地,连逃都忘记了。
长剑无情刺来。
只差半公分便要穿破喉咙。
惊心动魄的一瞬。
铮——
剑被石子击飞。
黑衣人甩甩发麻的手,捡回那把剑,惊慌失措却故作镇定:“哪来的瞎子!”
另外几名同伴:“跟他废什么话!直接上。”
一袭白袍在初棠身侧翩然落地。
寒光再次照来,初棠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有只微凉的手掌捂上他的眼。
什么也瞧不见。
几道劲风飒飒交错。
咔嚓——
利刃贯透到底,随后有重物嘭地砸下,咚隆滚动几下方停歇。
明明什么看不到,可初棠却似在那“噗”的一声之中,望见身首异处,鲜血从脉搏喷涌,溅向半空。
粗暴而残忍。
有人暗啐一口:“你这瞎子,倒有点能耐!兄弟们一起上!”
寒风瑟瑟,呼啸过耳际。
初棠神情恍惚被环抱腰际带起,几个有条不紊的天旋地转,是在躲避攻击。
片刻后。
他听到脚尖踢起剑柄,如疾风飞去,而后有道“哧啦”,似刺进骨肉的声响。
停歇一会儿。
随后又是数人倒地的痛闷声。
终于,四周清净了。
浓重的血腥味漂浮在空气中。
刚经历过生死一瞬。
初棠如梦初醒,回神后猝然脱力腿软,幸得身后人搂紧,方没叫他摔倒。
如厮杀伐果断,直至此刻,他也恍然大悟程立雪那句“太仁慈”到底作何解。
林梢掠过几声寒鸦啼叫。
控制不住一般,彻骨的寒意爬上脊背,叫人颤抖。
好半天。
身后那人不知是生气,是心疼,抑或是无可奈何开口,话音一如既往清越。
认命似的:“你的狠劲儿也就会使在我身。”
“……”
初棠被戳破实情而哑声。
他的后背贴着程立雪的心口,林子陷入片死寂,他越发能感觉到身后的胸腔在微震……
一下又一下的。
不知这人是不是也在后怕。
后怕来迟一步……
哪怕是半刹那功夫。
都将是不堪设想也无以承受的结果。
“对不起。”
他嘴唇翕动轻呢声。
初棠也不知程立雪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道歉,二人再度彼此缄默。
恍惚间,那人嗓音带有不易察觉的倦意,从头顶落下:“这段日子,我曾有过丝松动。”
松动是什么意思?是指当做无事发生,放任他离开,还他自由吗?
如上以为的人转眸问道:“那你还来找我?”
“那枚白玉佩。”
“……”
“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带走吗?”
“我……”
初棠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不知道。
他真的不知道。
他只记得那夜换衣服时,玉佩明明被他取下放在床边,可临走前,他竟又鬼使神差般把玉佩塞进囊袋里。
微妙的氛围僵持了半刻钟。
周遭传来大片脚步声。
是有大批侍卫赶到:“属下等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责罚。”
侍卫跪了一地。
程立雪仍捂着初棠的眼:“处理下。”
众人应道:“是。”
地上数人肢体残破,血水汩汩而流,蜿蜒流淌,实在是骇人可怖。
也难怪他们的殿下会一直捂着怀里人的双眼,若是胆小之人瞧见,怕得当场晕厥。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卫,倒是镇定自如上前,他们熟稔摸索身首异处的尸首,以此查获蛛丝马迹,也着手清理现场。
初棠不知他人作何想法。
只是听到那句称呼后呆滞许久。
“他们叫你什么?太……太子?”
“嗯。”
初棠:“你是?”
他曾隐约觉得程立雪身份不是寻常人,估计是个韬光养晦的大人物,但他哪料想这人竟是当今储君。
“是那个失踪的太子?”
“我是。”
程立雪回答得十分简洁,并不打算隐瞒什么。
初棠默然:“……”
走马观花似的回忆过往细节。
好似一切都有迹可循。
其实从十一跟他说生母自戕都不能时,他就该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朝代,妃嫔自戕乃大罪。
晴云临别的那封血书也足以告诉他答案,仇人之子,焉可效忠。
原来张大哥想要策反一个人,可以简单到只需要四个字:仇人之子。
如此的一针见血。
对呀,程立雪与她隔着杀父之仇,难怪晴云会感慨:忠孝两难。
可她又是个性情中人。
她大抵不想与人同流合污。
她的画,她的耳坠,乃至于那个临别的拥抱,还有这封血书与重伤出走。
她对他的情义不尽是假的。
须臾间,他宛若感同身受到晴云内心的挣扎。
初棠觉得——
晴云是个可歌可泣的女子。
这一刻,他想帮她,帮她完成夙愿。
如抓紧救命稻草,初棠转身,他稳稳抱住程立雪手臂:“我跟你回去,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条件?”
程立雪言简意赅:“说。”
初棠小心翼翼地试探性询问:“你是太子,你能不能帮晴云的父亲翻案?”
那人沉默半晌道:“这算什么?”
“就当作是个交易吧。”
“交易。”
程立雪不愠不怒重复。
如将二字嚼在口中细细回味,片刻后,他声音似浸过寒潭,满是冷冽道:“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就这般轻贱自己?”
轻贱?
怎么就成轻贱了?
但他疲于与人争论是非对错,初棠只想求一个结果。
“果然是我对你太仁慈。”
初棠:“……”
他悄悄瞥瞥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胆怯心虚地垂低头追问:“你就说还想要什么吧,我都答应你。”
侍卫们早已退到外面候着。
林里一片静默。
许久后。
有人冷笑一声:“我要你。”
作者有话要说:在线兜售角色卡牌。
级别:SSR
姓名:程立雪
特长:打嘴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