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停了两日,初棠估摸着也是时候了,便让晴云收拾下包袱。
而他则独自去找程管家。
程府其实挺大的,这四个月来他才勉强熟悉府中布局,不曾想刚熟悉便要离开。
真是有些唏嘘不已。
回廊拐角。
初棠喝住那人:“程管家!”
程管家刚过目完管事交来的账本:“欸。”
这些事本该是正君来打理的,但公子估计是念着正君能清闲自在些,便让他继续打理府中琐碎事。
他合上账本:“您找我有事?”
初棠递过手里的钱袋:“晴云的娘亲重病,我想让她回去照顾老人家,以后也不回来了。”
程管家惶恐推开:“瞧您这,左不过是放个小丫头,您开口放人就成,那还需要银子赎身。”
“不要为我坏了你们的规矩。”
毕竟他不想亏欠程立雪太多,但似乎总难避免越欠越多……
初棠幽幽叹气。
接过卖身契后,他把银钱硬塞给程管家,便是头也不回地跑走。
路上,他又在契纸里夹进张银票。
匆促来到府门那边。
远远便瞧见晴云候在那里,初棠把契纸交还给晴云:“你自由咯。”
晴云眼眶微润望他,也不走。
初棠被看得不好意思,他腼腆笑笑:“要抱抱吗?”
他话未完,晴云已将他拥入怀中。
这幕还怪羞人的。
他抿抿唇,有点手足无措。
“你……我。”
初棠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煽情话。
所幸,晴云也没有与他哭哭啼啼的,只抱了抱他便松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走吧走吧。”
初棠摆摆手,随后推着晴云出门,目送人远去,直至其消失在转角,方才拂拂袖子往西院那边走去。
“苏嬷嬷。”
初棠刚来到西院,便瞧见在那晒被褥的苏嬷嬷,他小跑过去搭把手。
“苏嬷嬷。”
“您怎么来了?”
苏嬷嬷显然既惊又喜。
“没什么,这段时间闲来无事,此乃我钻研的方子,还有些饮食上的忌讳,我都写下来了,您照着做,能尽量减轻您的腿疾疼痛。”
初棠垂头,从袖口翻出几张纸:“就是我的字有些丑,让您见笑了。”
苏嬷嬷呆滞,连忙乐呵呵接过纸张,受宠若惊得语气泛涩:“不丑不丑,好看着嘞。”
她双手搭上初棠的掌:“若是夫人也在的话,必然很欣慰,公子娶了个贴心可人呀。”
思忖着,她又自顾自补充说:“是呀,看着就让人欢喜,夫人想来也会很疼您,可惜了……”
“您别怪我多嘴,老身是看着公子长大的,他从前不是这样的,只是遭逢变故,夫人又撒手人寰,公子方变得如今这般,他虽性子冷,心还是好的,也是重情重义之人。”
“而且——”
苏嬷嬷忽地慈爱一笑:“恕我大逆不道说句,公子对谁都冷淡疏离,唯有在您面前才沾上些烟火气,像个活人,说明呀,您方是那个能牵动他情绪的良缘呐。”
“……可我,什么也没做呀。”
初棠百思不得其解,他不懂,他真的不懂。
“身处红尘难免红尘事。”
“古往今来,谁能勘破情之一字呢?总之呐,老身这双眼没看错,公子真的很在乎您。”
初棠懵懂离开西院。
*
他心神恍惚回到小厨房。
薄暮冥冥。
初棠盯着檐上灯笼发怔。
“汪汪。”
两声狗叫把人唤醒,毛茸暖盈的触感压来裤腿,初棠低头瞧去。
原来是大黄在蹭他。
前脚处还有株化出满地水迹的海棠花。
“都立冬了,怎么还有海棠花呀?”初棠弯身捡起那截花,登时沁凉刺骨。
想了想,将之随手挂到窗框。
他垂头打量案板那把葱,犹豫再三,还是扔到一旁,从水盆里捞出两块老豆腐。
“小葱拌豆腐”便作罢。
今天就做道“糖醋豆腐”吧。
初棠提刀将豆腐切块,随后裹上淀粉,放到一旁备用。
他拿来个小碗调料汁。
分别加入两勺生抽、两勺陈醋、一勺蜂蜜、一勺淀粉和半碗清水,调拌均匀。
热锅下冷油,将裹上淀粉的豆腐小块煎至六面金黄酥脆,出锅放凉。
再熬制刚才调好的酱汁。
待酱汁浓稠后,便可倒入豆腐块翻炒,因是煎过,豆腐没有那么容易捣碎,轻轻翻拌,让豆腐每一面都裹上酱汁。
酱汁油亮,醇香扑鼻。
雪白的豆腐很快便吸满汤汁,酸甜开胃,诱人口馋,初棠又给糖醋豆腐撒上些芝麻。
出锅时的卖相便更为好看。
初棠迫不及待尝了口。
刚做好的豆腐还是烫的,入口时灼得人舌尖微疼,他连抽几口气囫囵嚼嚼。
黏滑的酱汁裹在齿尖,叫人吮指。
豆腐外面的脆皮甜酸可口,咬下去时,又是豆腐内里的松散口感。
一口一个。
简单又美味。
他心满意足端起这道“糖醋豆腐”送到书房。
随后还温了壶好酒。
书房早已修缮完毕,他从侧门走回正房那边,来到床沿跪下,翻箱倒柜找出个红木衣箧。
箱子里面赫然是套朱红衣物。
是他成亲那日穿的喜服。
初棠抱着嫁衣起身。
他迟疑片刻,看向眼窗外叶影。
随后窸窸窣窣解开腰带。
外袍刷地滑落地,夜里好似刮来阵风,叫簇拥的叶团摇晃了几下。
初棠若有所思,走过去带上窗,磨蹭半天功夫,终于换好这套厚重繁琐的嫁装。
最后,重新回到书房静候。
*
是夜,月上枝头。
府邸四处掌灯,簌簌脚步声给幽寂的青石板镀上层热闹,也将霜寒潮气撞得稀薄。
程立雪推开书房门。
房中人似在等他。
这次倒是没有特别装饰,唯有两盏烛光映照,那人一身嫁衣背对门口,窈窈身姿被烛光晃得朦胧。
不饰一物,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艳动人。
程立雪看得微微晃神。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成婚那夜,那个怯生生坐在床沿的小哥儿。
他眼角轻跳,旋即收回视线,径直越过初棠,坐下翻开书案的卷册。
听到脚步声,初棠惊喜转身,却见那人径直从他身侧走过。
初棠的笑僵滞在脸颊:“……”
不是,我都换回嫁装了,怎么眉眼都不带动一下?要不要这么冷静自持,你是不是——
他蓦然想起阿绛的话:不能人事?
这……
初棠明目张胆上下打量程立雪。
最后得出结论:不能够吧,按理说这死人应该一夜七次都不成问题呀。
呸!
他指尖燥热揉了揉,想什么呢!
但计划已提上,没有半途而废的理儿,初棠也唯有勉为其难、迎难而上继续“煽风点火”。
他走过去,来到人跟前。
心中自我劝服片刻,终是视死如归般蹲下,大义凛然似要为至高无上的荣誉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初棠吐出点气息,沉沉点头。
随后双手交叠搭在程立雪腿上,再枕上自己的下巴,歪着脑袋,亮出双澄澈乖软的眸,伸手勾勾人的尾指:“我们都没圆房。”
软棉挠人的话音声声落地。
“……”
程立雪眸光微滞垂头。
只瞧见初棠乌黑明亮的眼。
随后那人眼睑溢出点绯色,含羞带怯,柔柔糯糯道:“我们现在来圆房吧。”
这一声邀请后。
程立雪蓦地抽开手。
初棠望着空空如也的手,肉眼可见地失意,他嘟囔了声,又伸出手指挠了挠程立雪掌心。
“真的不来吗?”
“程公子?”
“夫君大人?”
好半天,整个书房只有他模糊的回音。
怎么回事?
怎么撩不动啊?
这没道理呀!
初棠气馁一息,又打起精神来,他小小挪挪脚,挨得更近些殷勤唤道:“哥哥。”
“你怎么了?我不是哥哥的小甜甜了吗?这点愿望都不满足我?”
漫长的寂静终于换来一声回应。
“小甜甜?”
初棠吁气,死人,终于有反应了咩!
他转而挽出个甜甜的笑:“是呀!你昨夜梦呓,抓着我的手喊我糖糖,糖不是甜的吗?”
“不急于一时。”
初棠哑然:“……”
急!很急!非常急!十万火急好吗?你这小鱼儿不上钩,我可怎么进行下一步!
思忖片刻。
初棠突然掩脸落泪:“唉,感情淡了,那我走呗。”
他胸有成竹迈腿,连走两步,那人却还是没反应。
初棠:“……”
初棠深深吸气:“我真走咯。”
依然没得到回应。
莫非欲擒故纵这招已经失效吗?
嘶……
程立雪你搞什么飞机呀!
初棠皱着小脸蹙眉。
陷入沉思的人,忽地明朗两分。
他状若可惜,幽幽摊手,旋即开始阴阳怪气道:“这个哥哥不行,不是他的错,是我的错。”
“我应该换个哥哥圆房去。”
他晾在半空的手,骤然被人抓住。
冰凉的手攥实他腕部,不容拒绝那般,将他往回扯了去,初棠也顺势跌进个熟悉的怀抱。
埋头在人胸侧,他情不自禁偷笑,果然还是激将法奏效快。
属于程立雪的气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烛光明晃晃,照落那人冷若冰霜的脸,本该冷清不食人间烟火,偏生却因眸中浓重的戾色而略显割裂。
“你想找谁?”
声色一如既往不愠不怒,但却叫人倍感压迫。
初棠听得也慌乱一刹,果然是兵行险招,但很快便回想自己的计划,他咬唇摇摇头,怯怯回了句:“不找谁呀。”
“不过咱们要先玩个游戏。”
说罢还伸手往人颈脖软软一耷:“好不好嘛?”
直勾勾地撒娇:“玩游戏。”
没办法,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外如是,一切都是为了来日的逍遥快活!
初棠心中如上自我劝慰道。
窗外掠过抹剪影。
这一切无疑落入初棠余光,他轻呵气,程立雪也没有说话,大抵算是默认。
他即刻从怀里掏出根软绳。
初棠把人的手交叠绕到椅子背后,一圈又一圈捆起来,最后打下两个结实的结子。
“好啦。”
他好整以暇拍拍手,转身拿起案桌上还温着的豆腐,夹起一块:“来,张嘴,啊。”
程立雪:“……”
初棠见人唇线严丝合缝:“不吃吗?”
“合卺酒总要喝吧?”
他转身倒来两杯温酒,双手自顾自交杯:“我们成亲那天,都没喝过合卺酒。”
酒杯杯口抵在两人唇沿。
程立雪目光平静凝望他,那一刻,他觉得这双眼深邃得好似要将他置于万丈深渊。
甚至有瞬间的错觉,他觉得他都知道。
初棠凝神抿酒,自顾自叹道,八成是心虚多虑了,想什么呢。
他只抿了一点。
倒是程立雪一口饮尽。
房中又恢复片宁静。
初棠意兴阑珊从人腿上爬下来。
“其实。”
“嗯?”他解开腰间的喜服束带,“其实什么?”
“我可以挣开。”
嫁衣外袍倏然落地。
初棠抬脚跨过,来到程立雪跟前,微微低头,眼中露出抹狡黠的光,笑嘻嘻开口:“我当然猜到,所以我在绳子上动过手脚。”
“绳子被我涂了半夏。”
“合卺酒里有曼陀罗花。”
“房中的香炉里,我还加了些安神散。”
好似心生愧疚,他双手捧上程立雪的脸:“程公子,睡一觉就忘了我吧,这几个月的时光便当作是场梦。”
程立雪倾尽全力别开头。
初棠错愕。
好似直至此刻他才恍惚反应过来,从前的程立雪从不会这么强硬拒绝他。
他蓦地哽咽一下,滞涩失笑:“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好瘆人哦,我胆儿很小的,不禁吓。”
“我走啦。”
初棠指尖拍拍程立雪肩膀:“拜拜咯。”
语毕。
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书房两截红烛高燃如淌泪。
*
立冬的夜迎来今年的第一场雪。
院外有轻微的动静,大抵是有人搬东西,书房连接主房,他并没有走出去。
不知外面人在做些什么,当然他也无心留意。
大黄小跑进门,甩甩毛发上的碎雪,来到那厢收拾包袱的人身旁。
它拱拱人,松开嘴。
一株满是薄霜的海棠花掉落。
“大冬天的,到底哪来的海棠花呀?”
初棠收拾包袱的手骤然顿顿,狐疑捡起那株花,但也没多纠结,片刻后随意放到桌面,开始布置现场,混淆视听。
他把几件寻常男子的装扮藏进被褥里,只露出一角,紧接着便换上套女裙藏进床底。
不消多时。
院外果然迎来阵繁乱的脚步声。
“快找!四处找!务必把人找出来!”
大黄还在床外趴着,初棠见状,连忙把大黄连拖带拽抓进床底。
房门被人推开。
透过缝隙,能看清进来不少人,眼见程立雪那双纤尘不染的靴子来床沿,初棠的心也瞬间提到嗓子眼。
他死死捂住大黄的嘴。
生怕大黄发出半点儿声响叫人前功尽弃。
簌地声。
好似是被子被掀开。
随后便见件男式外袍倏然落地。
大黄却似发现新奇玩具那般,伸出爪子便要去掏来,吓得初棠猛地握住那只爪子。
尖利的指甲把他扎了扎,痛得人“有苦难言”,咬着唇,生怕发出半点儿声响。
幸好,也是有惊无险。
……
门外扑进几个惊慌失措的下人,颤颤巍巍跪向那个白色身影:“回公子,府中已翻遍,找不到正君。”
话毕。
偌大的寝殿,四周的空气,因那人冷冽的气息被冻得越发稀薄。
一时之间叫所有人都似喘不上气来。
不过片刻又有人跌进来:“公子,您的爱犬也失踪了。”
这话恍若幻听。
程管家不可思议皱眉。
“你说什么?”
“小的说公子的爱犬也不见了。”
程管家不知自己是怒极反笑,还是被逗笑的,总之便是哭笑不得:“一群废物还愣着做什么?出去找!方圆百里,寸草都别放过!尤其是男子,正君可能伪装成男子,多留意下。”
“是是是。”
人群作鸟兽散。
府中人马倾巢出动。
瞬间便剩下寥寥数人。
程管家四处张望,终于在角落发现点异样,他走过去,又折返:“公子,发现封信。”
“信?”
微哑的嗓音响起。
程立雪回眸,果然是封信,信封是五个娟秀字迹
——程公子親啟。
他接过信封拆开,抽出里面的信纸。
纸张上有点尾指大小的皱褶,像是被水迹侵染过留下的痕迹。
字字句句缓缓映入眼帘。
[程公子:
見字如晤,展信舒顏。
我讀書不多,也知相互扶持固然是好的,但我更崇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真的很抱歉,四季更迭輪轉,沒有誰會為誰停留,夏至海棠,怎麼可能盛開在冬季呢。
你我之間,絕不可能。
既然你不願和離,那我只好單方面休夫,從此山水不相逢。
乍暖還寒,幸乞珍重!
初棠書,九月廿五,立冬]
程立雪将目光从纸上移开,若无其事搁下信纸转身出门,几位侍从面面相觑,不知何解。
程管家就站在程立雪身后,虽是无心偷看,但那书信的内容还是叫他一览无遗。
他撇开头望了眼院子外遍地盛放的海棠花。
他们公子历时将近三月,执意要栽出这品雪夜海棠,奈何那个人根本没看到。
程管家抹抹酸涩的眼角。
谁说海棠花不能开在冬季的?而且,今日还是公子生辰,世上怎会有如此狠心之人!
我们公子哪里亏欠于您?
他无声控诉,又无可奈何道。
*
院子里银装素裹,海棠却娇艳绽放。
走到院外的人,茫然站于海似的花中,酿了整年的雪片飘落,摩挲过那人白衫。
雪屑凝在他眉睫,渐渐化出水迹。
满庭孤寂中,突然爆发串沉闷的咳嗽声。
程管家骇然瞠目,张皇失措冲上去。
“公子!”
殷红的血迹,斑驳拖落雪地,久经风霜,终是被掩埋进萧条的冰雪里,无人知晓。
天地间终是落得片白茫茫。
作者有话要说:程公子吐血身亡,全文完,撒花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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