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棠垂头觑了几眼。
后知后觉那般,他惊悟自己这姿势有点怪,叫人耳尖愈发滚烫。
他忸怩埋埋头。
几岁的时候倒是经常这样趴在奶奶身上,听她讲一些陈年旧事。
奶奶的声音很柔和。
总一边说故事一边轻抚他背。
常常是奶奶的故事才开了个头。
他便昏昏沉沉睡过去。
可那时才几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如今都十八了,哪能同日而语。
况且他所坐的对象还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子。
“你拿我玉坠干吗?那我娘给我的。”初棠略怯,边说边挪动,心想着要下来。
抱着他背的手收紧两分,初棠手掌抵住的胸腔微震,有点嗓音落下:“安分点。”
“凭什么听——”
话音戛然而止。
初棠抬眸,程立雪正阖眼假寐。
他好似还是第一次这般,在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看到半丝疲态。
到嘴的嗓音被这幕生生掐掉。
初棠抿唇咽掉后话,喏喏低下眉。
是夜,万籁寂静。
初棠神思恍惚。
真的只是化学物质作祟吗?他读书不多,但也曾涉猎过很多类型书籍。
心理学上提到过——
人与人之间有四种空间距离,分别为公众距离、社交距离、个人距离和亲密距离。
其中亲密距离是四十五厘米到零距离,是亲人、很熟的朋友、情侣,或夫妻间会出现的情况。
那是种绝对信任的距离……
初棠窸窸窣窣低头,他左右打量,自己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程立雪怀里。
所以他们现在算是零距离吧?
他入侵了程立雪的亲密距离,程立雪非但没感觉到被侵犯,甚至还能卸下防备,意态闲适,抱着他小憩。
他们相识至今不过几月时光,原来竟可以到这种程度?那他这么急切地剥夺别人的喜欢,是不是有种不可饶恕的残忍?
初棠缄默许久。
手指忽然被点毛绒蹭蹭。
他低头,原来是大黄,这家伙不知又从何处叼来株海棠花。
海棠花裹着层薄霜。
但比上次那株要明艳一些。
“哪来的海棠花?”
他自言自语嘀咕着,狐疑望望大黄,又转头朝程立雪挥挥手。
初棠小声喊:“程立雪?”
“程公子?”
“夫君大人?”
“狗男人。”
阖眼的人没有任何回应。
这是睡着了?
初棠坐在人腿上微微昂头,盯着那张脸端详。
啧啧啧。
这人的五官比他三观还正,狗男人睫毛挺长,不知道压压会不会反弹?
似好奇心作祟。
他伸手,指尖还未碰到,却倏地收手,初棠一巴掌呼过去自己的手:“手贱什么!”
随后又瞟向程立雪,无语数落道:“你说你喜欢我什么?我有什么值得的你喜欢的?”
“你脑子有坑吗?”
初棠撇嘴啧叹声,连忙猫着身子爬下去,他脚尖刚碰地,便整个人脱力似的摔了下去。
“……”
腿麻了。
初棠无言以对,幸好有大黄垫背,才没叫他摔得人仰马翻,四脚朝天。
皱巴着脸的人,只顾垂头揉腿,并未留意那扶在桌角的手掌收了回去。
*
那夜后,程立雪又将近几日不在府中。
前厅。
初棠支颐凝眸,百无聊赖转着筷子把玩。
沉思许久,他忽地歪头瞟向一边:“程管家,你能不能过来一下下?”
“欸,您有事尽管吩咐。”
“你们程公子那晚和那八位玩得如何?”
“那晚?”
“就是我找来的那八位头牌花魁。”
程管家了然点头:“全被轰出去了。”
初棠听得哑然:“……”
“他们都做了什么?”
“嘿,瞧您说得,他们哪有机会做什么,直接就被请走,噢,倒是有个不死心的硬要给公子献舞,差点废了手。”
程管家低头哈腰补充道:“您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公子对您绝对的死心塌地,压根就没瞧一眼,您就不必用那些个庸脂俗粉来试探公子真心。”
初棠无言以对:“……”
怎么就成了试探?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好吗?
只是思绪一转,他又瞬间从中抓取到丝希望的光:“你说献舞?谁献舞?怎么献舞?”
*
阿绛跟着初棠再次来到那日的风月楼。
阿绛:“你说你要来学习狐媚人的勾阑手段?”
初棠:“那怎么叫狐媚呢?”
初棠:“这分明叫投其所好!很明显,那死人不好这口,他不喜欢什么,我就做什么,轻松拿捏!”
两人很快被请到雅间。
那位献舞的琴姑娘也正候着他们。
待人道出来意,琴姑娘面露为难:“这恐怕……”
初棠一语中的开口:“你要银子是吧?”
阿绛爽快掏出两个镯子:“给!本小姐最不缺钱!”
两个镯子落桌。
琴姑娘虽是青楼女子,也见过不少贵客,自然识货,她倏地抓走那两镯子。
琴姑娘爱不释手道:“好商量。”
“奴这就把半生学来的手段都吐给您二位,包管半个时辰速成。”
……
初棠临走前,甚至还被琴姑娘帮忙打扮一番。
他站在铜镜前左右打量。
“还可以吧?”
“你们怎么不说话?”
一回头,却见两位都有丝晃神。
初棠素来不打扮,却已经惊为天人,这会子这么小小装点几下便更艳绝。
阿绛最先醒来:“真不错!必须拿下!”
琴姑娘也附和道:“莫说您夫君,哪怕是我一个姑娘家,也被你迷了魂儿。”
“真的吗?”初棠眼眸晶亮问。
“真的。”阿绛推着人离开。
*
如今时辰尚早,况且程管家又告知他,程立雪大概要晚上才回府。
初棠抬眼望天。
已是深秋,他便去铺子买了些补品,心想着去探望张婶,算是离开前的一个告别。
拎着补品来到张家村的人,却扑空。
张婶的屋子竟上了锁,屋前还堆着好些落叶,院子里的布置甚至已有落尘迹象。
这……?
初棠狐疑拉过一旁玩耍的小孩,他往人手里塞进糖藕:“你知道张婶去哪了吗?”
小孩迫不及待咬着糖藕:“搬走了。”
“搬去哪了?”
“不知道。”
初棠:“……”
怎么就这么突然?
沉默片刻,他蓦然想起,张大哥曾经跟他说过,城北庙宇阿伯是熟人。
抓住这线索,初棠马不停蹄赶过去。
老旧的庙宇有些破败萧条,剥开布帘踏进庙中,粉尘混杂点檀香蹿进鼻息。
“有人吗?”
“请问?”
空荡的室内只有他的回音。
初棠在庙中逛了几圈,也没找到所谓的阿伯。
倒是熏得满身檀香味。
夜里的风有些大。
叶影沙沙作响,如在酝酿肃杀之气,他无可奈何退出庙宇,刚踏上台阶,却在门口角落发现枚耳坠。
耳坠很眼熟。
他走过去捡起,欲要起身,身子猛然失重似的往一旁趔趄两步。
手臂上的力度还在。
原来是有人拉了他一下。
初棠一抬头,便看见拉他之人竟是神医大哥,那边的树丛也骤然恢复平静。
“南风大哥?”
“你怎么打扮成这般模样?”
“有什么问题吗?”
神医大哥别开视线松手:“夜里风大,早些回去。”
“嗯。”
初棠点点头,也没再逗留。
方回到府,便见晴云神色匆匆从书房出来,叫人忽地顿足,初棠捏捏手中的耳坠。
庙中的耳坠是晴云的。
再加上那幅别有深意的画。
好似只一瞬间,他就想通了些事,晴云也许与张大哥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要告知程立雪么?
算了,这些错综复杂的东西,跟他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他都要与程立雪和离。
况且那死人八百个心眼子,哪轮到他替人瞎操心。
初棠耸耸肩跑过去:“晴云。”
“少爷您回来了?”
“我刚刚在园子那边捡到的,是你的吗?”
晴云微怔,随后笑笑:“是奴婢的。”
……
晴云离开后,初棠也随手招来几个小厮帮忙布置书房。
屋内挂上灯饰与绸缎。
届时光影朦胧,薄纱飘渺,他在其中舞上一剑,定能把人迷得神魂颠倒。
按照琴姑娘的说法,那便是营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
半遮半掩、欲拒还迎的姿态更摄人心魄。
如此方能虏获看客们的心。
叫人欲罢不能。
但,程立雪不好这口,所以……初棠煞有其事点头,真是没人能比他更懂何为“舍身取义”了。
*
月色清幽。
书房前,白色身影推门而进。
屋内灯火俱灭,昏暗漆黑。
恍惚间,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四起,房中倏然亮起几抹柔和的光。
高挂的薄纱随风浮荡,纱内之人罗带飘逸,仙姿灵秀。
他手执长剑。
窈窈身段舞起剑来竟难得矫健。
当然——
这份惊喜只维持了半刻钟。
下一息功夫。
那把剑便失控似的直指程立雪胸口,他双指捻住薄剑。
“怎么,换成弑夫了?”
初棠晕乎乎挠头:“是手滑。”
此时,他才瞧清来人。
程立雪的眉骨至鼻梁被烛光分割,映得那面容更为清俊,却比以往要冷寒些许,如风雪俱灭后的萧条冷清景致,死寂一般。
不知是谁踩到这死人的尾巴。
也正好让他可以接着往枪杆子上撞。
程立雪径直越过他,走到高大的檀木书柜前,随手翻开本书册,缓缓来到窗边翻看。
初棠见状,却大为惊喜。
这家伙果然不好这口。
他连忙虚情假意道:“再说,我怎么舍得呢,夫君大人您瞅天上那颗星,眨呀眨的,你知道为何么?”
“……”
怎么不接话咧。
这死人不会捧哏吗?
片刻后,初棠强颜莞尔,自接自话:“那自然是因为那是我的红鸾星。”
“我对夫君大人红鸾星动,苍天为证!”
“夫君大人在读书么?”
“那怎能没有红袖添香呢?”
想了想,初棠垂头,将本就薄如蝉翼的袖子扯成丝带状,踩着小碎步来到程立雪左右瞎转。
轻抬手,抛出丝带。
软柔沁香滑过脸颊,不着痕迹,那人也不为所动。
琴姑娘说要“身姿轻盈、体态婀娜”地围着人扭几圈,这样更能尽显妩媚。
在看客心痒痒时假意倒入其怀中,再娇羞跑走。
初棠没那耐心,他直接来程立雪身侧,假装摔倒,却直愣愣地跌坐在地。
屁屁都摔疼了。
初棠惊诧半分。
心中破骂,你大爷的程立雪!怎么不按套路出牌?欸?不对!
他本来就是要讨人嫌来着。
方向对了。
初棠暗暗咬牙揉着腰,既然程立雪不喜欢这种狐媚作态。他必须得更妩媚妖娆方才是。
今晚有戏!
再接再厉!
他还没爬起,程立雪却忽地弯弯身,手指勾起他腰带,叫人骤然腾空。
被抱上窗台坐着的初棠:“?”
什……什么情况?
场面有点失控。
“去了哪?”
坐在窗台,初棠刚好与人平视。
只是对上那双晦暗的眸子。
他觉得自己那点小心思瞬间无处遁形似的,被抛掷落地,叫人看了个透净。
初棠心虚道:“没……没去哪啊。”
语毕,往后缩缩。
身后袭来凉意,初棠惊恐扒住窗侧木框。
他瞧了眼,窗下是方莲池。更深露重,池水冰凉,连那叶片都泛着霜。
已经恶寒到要丢他下莲池这种地步吗?
这么事半功倍?
“我再问一遍,去过何处?”
“我真没去哪呀。”
宽大的掌突然覆上他腰,初棠以为程立雪要丢他下莲池,忐忑中情不自禁低呼几声:“冷静点啊喂……”
今晚要交代在这?他是想着“以色事人”讨嫌,可没想着能被厌恶到这种地步。
也是这瞬间,他方惊觉空气中泛着酒味,很浓重的酒味,来自程立雪。
他颤颤问:“你喝酒了?”
那人脸色沉沉:“你的张大哥连走都未曾知会你一声,你倒是惦念他惦念得紧。”
“?”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听得初棠百思不解,他说:“我没惦——”
“唔。”
话音戛然而止。
是蓦然被人堵在口中。
轰地一声。
初棠惘然呆滞,如置身烟雾缭绕的残垣中,眼前轰塌得惟余片白茫茫。
亦忘记呼吸。
直至窒息感将他唤醒。
他懵然回神,程立雪那扇睫毛浓如墨,百倍放大在他视野中,是真的!
唇上的冰凉还在。
程立雪带着酒气的吻碾转在他唇间。
初棠瞳孔将震惊浓缩,他下意识攥住程立雪的衣襟,奋力挣脱束缚。
那可是他的初吻啊!
奈何双手却忽地被人反剪在后背。
初棠被困于强有力的臂弯,程立雪怀抱在他腰际的手愈发箍紧。
他越是挣扎。
那人便越是收紧。
这场无声的博弈,最终,还是有人先松了嘴。
程立雪眼神晦暗不明:“怎么,你就这般想为他守身如玉?那我在你眼中,又算是什么?”
初棠趁机喘出大气。
他有气又恼又莫名其妙,万般思绪出口,最后只化作句无奈的啜泣:“你醉了。”
这人酒品真差!好端端的怎么就扯到张大哥呢,还朝他发酒疯!
发酒疯就夺人初吻!
果然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可恶!
相当可恶!
罢了,他和一个酒鬼计较什么。
人生匆匆数十载,一个初吻而已,死不了,死不了,没了就没了呗。
况且男人都一个死样,假如这个吻注定会丢掉,当然要找个帅哥。
程立雪是他这十八年人生中见过最好看的。
也……不算亏吧。
初棠抽着鼻子浑身乏力倚在窗边。
好似有些昏头转向,不知是酒精作祟,还是缺氧导致,总之只觉得自己愈发陷入片混沌怔忡中。
渐渐地晕得迷糊。
叩叩——
蓦然传来敲门声。
二人还维持着彼此的姿势。
程立雪站在窗前,初棠坐在窗台,手臂耷拉在程立雪肩膀。
似有不悦,程立雪蹙眉。
初棠显然也听到这敲门声,他脑袋贴着人肩头,只露出双晶莹灵动的眸。
鼻尖不经意蹭过人肩膀。
他撑起身偷瞄一眼,随后又瑟缩回去。
程立雪余光扫过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见人软软糯糯蜷在他怀中。
俨然是娇怯又可人。
他抬起宽大的衣袖将人拥住:“进来回话。”
“主子,那几人如何处理?”
“杀了,不必汇报。”
无丝毫温度的话语,一如既往清越,轻飘飘落地,却听得人心头一震。
程立雪又朝人吩咐几句,完全不回避初棠。
说完,他方低头看了看怀中人。
几缕发丝拂过浸满水迹的眸,粘粘糊糊贴在脸颊,初棠眼神涣散得有些茫然,只晓得懦懦依偎着他。
眼睑耳尖都渐渐晕出绯色。
应该是微醺的状态。
大抵是肌肤过于细嫩,左不过亲了几下,那唇便比胭脂还要红艳滴血。
只是那丝檀香味,仍能若有似无传来,程立雪眸中闪过丝寒意,他唤人拿来套新衣。
两名侍女恭敬跪在地上。
程立雪转身把人抱到书案面坐着。
他指尖挑开初棠腰带,除下外袍,随意扔到托盘上,又拿起新的袍子替人穿上。
初棠软绵绵地耷着脑袋,任人摆弄。
片刻后,他有几分清醒,往后挪了挪,方醒觉程立雪的手还扣在他领口。
这么一扯便生生将领子松散。
人也随之倒在书案上。
“出去。”
“是。”两名侍女退下。
房内幔纱漂浮,掠过初棠半截手臂。
他腰身纤细,触手如丝绸软柔,墨发披散,衣衫有些凌乱敞开。
一双眼眸还含着薄雾。
那副可怜模样,似更能挑起人心底的龌龊念头,叫人没来由更想折腾一番。
“这般娇气,亲一下也哭,以后如何是好?”
“谁跟你有以后啊!”
碎碎的声音溢出,有种独特的娇颤诱人。
“我和你才没有——”
他话未说完,便被股温凉气息包裹,强势又不讲道理的吻再度咬下来。
……
烛光摇曳薄纱,长夜漫漫似没有尽头。
初棠嗓子都哭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