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棠一边咀嚼糖画,一边含糊不清道:“咱们银货两讫。”
程立雪撑伞站在雨中,表情漠然,也不动,
“收好呀。”
初棠再次出言提醒,可那人依旧不言不语。他狐疑盯着这张清冷的脸,读出丝别样的意味——
我出场费这么高。
几个铜板就想打发我?
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几个铜板,心道算作伞钱罢。
“这次够了吗?”
程立雪不答反问:“你和我算?”
那人视线从铜板往上移,与他相视,平静道:“你觉得,我们之间算得清吗?”
啧,贪得无厌。
“是呀,算不——阿嚏!”
甜腻的糖香撞进雨雾。
初棠缩缩身子,拱拱酸痒的鼻尖。
程立雪看了眼程管家。
程管家心领神会接过伞,随后便见公子解下外袍,几丝草药清香的微风在他眉眼拂过。
初棠耷拉脑袋,脊背恍惚落下点温暖,他还没回神就被人攥进雨中。
湿漉漉的凉气扑面而来。
“欸……”
“我们去哪?”
“回府。”言简意赅的回答后,初棠已被连拽带抱送上马车。
宽敞的马车内。
程立雪一言不发坐着。
气氛诡异。
初棠坐立不安。
他余光飘忽瞟向左边,几次欲言又止,半晌后,似终于按捺不住般,他挣扎着扭头。
望去程立雪,吐出心中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这厮依旧漠然闭眼。
初棠却隐约感觉到沉沉的压抑。
阿绛还知带他去看戏,哄他开心,他和程立雪好歹算是名义上的夫夫,口头问候句也不为过吧。
初棠垂头凝视小螃蟹。
权当是看在小螃蟹的面子罢。
“喂!”
那人依旧保持缄默。
初棠:“……”
不理人?
臭男人真矫情。
“不开心吗?”
初棠挪出脚尖,踢踢程立雪:“你今晚好怪,有点儿被对象气得半死,却只能蹲在角落生闷气那味儿。”
似感觉到有异,程立雪睁开眼帘,刚好望见踢在他脚边的靴子:“倒有自知之明。”
程立雪的声音很浅。
马车外雨水滴滴答答,初棠又刚好嚼着脆脆的糖画,嘈杂声掩盖了这句不由自主的叹息。
“嗯?你说什么?”
程立雪只是拂拂衣摆,没再说话。
初棠自顾自叹息声:“不管如何,先谢谢你的小螃蟹,也谢谢你顺路搭我一程。”
“只有口头道谢?”
“不然你还想我身体力行?”
他话音刚完,对面的程立雪神色自若扫视而来,眉眼隐约透出几分云淡风轻。
大抵是这厮总端着波澜不惊的臭脸,有那么瞬间的错觉,他将之顺理成章理解成“不屑但又来者不拒”的意味——
爷对你这小身板无丝毫欲望,但你若是主动点来伺候爷,爷也可以勉为其难接受。
初棠:“……”
他鄙夷唾弃。
死变态,还会眼神开车。
果然他就不该对这种臭流氓抱有期待,反正在他浅薄的认知中,古人没有感情基础也是能成婚的,没有感情基础也是可以……那啥。
所以他毫不怀疑程立雪就是那种很随便的人。
但他堂堂一个现代人。
他相当抗拒。
初棠眼不见为净,暗嗤一声别开视线。
撇头的功夫,刚好瞧见自己的脚尖,还抵在程立雪的靴侧。
唯恐避之不及般,他蓦地缩回脚。
随后小声嘀咕:“晦气。”
不知多久后。
初棠倚在马车壁,耳畔是簌簌雨声,空气也似裹挟水雾,叫人昏昏欲睡。
他努力睁眸。
还是几次摇摇欲坠。
脑袋小鸡啄米似的,一下又一下乱点,身子再一次袭来股失重感。
倏地往一边倒去。
恍惚间,有点温凉感觉,托住他的脸颊。
奈何眼皮实在沉重,初棠的意识并未回笼,反倒彻底不省人事。
程立雪的掌托着初棠的脑袋。
他垂下眼帘,若有所思端详这张脸。
整日叽叽喳喳,聒噪不停的人,忽地安静下来,竟叫人有些不适。
*
雨夜,寒风刺骨。
晴云穿过寂静的长街,湿漉漉的巷子骤然蹿出只老鼠,叫人猛然顿足。
她微微攥实拳头,推门走进老旧的庙宇。
庙中早已有人恭候多时。
她对着那长衫青影便是一拜。
“张大人。”
“阿午近况如何?”
“少爷很好。”
“他有何动向。”
“奴婢隐约觉得少爷是想离开程府。”
张折枝点头:“知道了,你爹的事,我会尽早提上日程的。”
闻言,晴云抬颔,小心翼翼问道:“张大人,您真的会替奴婢的父亲翻案吗?”
“自然,你娘和你妹妹,我也会一并善待的。”
她深深望着眼前人一眼。
善待?
晴云眸光沉下,这更像是种无声的要挟。
“程立雪呢?”
“程公子行踪诡秘,这几日鲜少留宿府中。”
“哼,上辈子的手下败将,坑我八千两便夜郎自大?我倒想看他如何扭转局势。”
“若非我晚回半步,阿午又岂会嫁给他?他也配!”张折枝长袖拂掉烛台。
目光中的阴鸷狠戾在雷鸣中若隐若现。
晴云沉默。
如常回禀几句话,便匆匆离开庙宇。
刚回到府中,她便听到房内传出点刺耳的声音,像是花瓶落地。
她推门跑进去:“少爷,您没事吧?”
床侧花瓶大抵是被狂风吹起的床幔碰倒。
电闪雷鸣中,帷帐内坐起个人影,那人睡眼惺忪发怔,好像有些失意。
不知是否还没睡醒,那人眼眸闪烁,浅声咕哝说:“我做了个梦,梦到我的家人,他们……”
晴云轻笑跪在床侧:“您安心睡,奴婢在此陪着。”
初棠摇摇头:“这样不好吧。”
“奴婢本就是您的贴身丫鬟,守夜是应该的。”
“我们一起睡吧。”
哥儿与女子没什么可避讳的。
初棠扯着人上.床。
晴云禁不住初棠撒娇似的模样,几番推拉后,却还是顾忌规矩,只趴在床侧哄人。
“你多大呀?”
“过了冬,奴婢就二十二了。”
“那你比我大欸。”
“嗯。”
“我有个堂姐姐,小时候我老缠着她给我讲睡前故事,你会讲故事么?
“会一些。”
外面电闪雷鸣,初棠蜷在被褥内,耳畔是晴云娓娓道来的温婉嗓音。
房内烛光高照,缓缓晃动。
初棠往外挪了挪,他抱上晴云的手臂,自言自语嘀咕道:“你好暖呀,和我姐姐一样。”
烛火倏地跳动了一下。
晴云侧头望向烛光,突然沉默片刻。
“你怎么不讲了?”
她转头的瞬间,刚好对上初棠亮晶晶的眼眸,如果没有那场鼠疫……
晴云微笑:“没什么,奴婢继续。”
*
寒夜袭来呼啸的风,这场风如不知疲惫,一直将树影吹得婆娑,直至入秋。
小厨房内,又是初棠忙碌的身影。
他捧着盘鸡翅,想着今日要做的美食“薯骨鸡翅”。
鸡中翅去骨很简单,先剪开两根骨头中间的筋,再绕着每根骨头剪一圈,剪开后,抓实骨头,一边转一边抽,骨头便能轻松出来。
去骨的鸡翅用姜葱酒腌制一刻钟。
腌制的功夫,初棠从箩筐里拿出些土豆削皮、清洗,随后切成粗粗的长条,用来代替鸡翅骨头。
处理完土豆,鸡翅也腌制完毕。
他便将土豆条塞进鸡翅中。
塞完土豆的鸡翅还要裹上一层炸粉。
面粉混合淀粉,能使炸物的口感更加酥脆,再加入点盐和胡椒粉,便更美味。
裹好炸粉的鸡翅放入油锅,慢炸,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屋内顿时油香四溢。
看着鸡翅被炸到表面金黄,初棠便将其捞起,随后撒下掉他秘制的粉料。
他敛起个尝了尝。
最初入口的味道酥脆咸香,再细嚼下去便是鸡肉的汁水溢出来,和着鲜嫩弹牙的肉质,最后便是松软的土豆。
混合在一起,口感丰富而独特。
一言蔽之,好吃。
吃完一个便抓耳挠腮,让人流连忘返,想再来几个。
*
临近中秋,街上不少商贩都纷纷应节似的摆上各种节日用品和吃食。
初棠来到他的摊位时有些晚。
由于他本就长相出挑,还能花样百出做各种美食,不少人都已眼熟他,见他到来,好些人蜂拥而来。
因抢购的人实在多,他现在基本是限量出售,尽量保证大多数人都能尝到。
“不够吃呐。”
有人抱怨道。
“是呀。”一位中年大叔叹息声,好似不舍浪费任何一点碎末,他甚至还拆开油纸包装,舔了舔里面的金黄的粉碎。
“我家娘子就靠着你做的美食吊一口气嘞。”
“嘿,老李头你哪来的娘子?”
“哈哈哈哈。”好似被戳穿,老李头只摸头嘿嘿一笑。
初棠边打包装,边讪讪回:“实在不好意思哈,我明日尽量多做些。”
“多心灵手巧的小哥儿,说亲没?”
“喂!收起你的心思,本小姐的哥哥预定了!”
旁边的阿绛忽地站起身。
“我哥哥才高八斗!”
“我侄儿风姿卓越。”
“我哥哥文武双全!”
“我侄儿天下无双。”
……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争执起来。
初棠无奈和晴云对视一眼,随后收拾东西,蹑手蹑脚提箱溜走。
“我哥哥——”
“你别哥啦!人家跑了。”
“啊?”
阿绛回头,果然看见初棠小跑离开的背影。
“喂!等等我呀!”
三人跑了一路,夜色也渐沉,四周尽是不少手拿花灯彩饰的人。
“你们放过天灯吗?”
阿绛瞥瞥旁边的天灯摊位。
初棠摇摇头。
晴云也跟着摇摇头。
见状,阿绛直接丢下枚银子,拿走三盏天灯:“走,咱们放天灯去。”
她把天灯分给二人,便推着人走往河边。
“对着天灯许愿。”
“心若诚,则愿望成真。”
河边。
阿绛和晴云一左一右站在他两侧,初棠左右打量这两闭着眼虔诚许愿的人。
他沉默许久。
这种东西,他是不信的。
“你怎么不许愿?”
阿绛率先睁眼,满脸狐疑问他,紧接其后的晴云也张开眼皮望过来。
流光溢彩映照她们的脸。
初棠看得沉默。
他撇头望去湖面,蓦然回想起晴云和阿绛那真挚的眉眼,突然笑了笑:“我这就许。”
初棠闭上双眼,放空纷扰的思绪。
——愿晴云和阿绛得偿所愿。
“我许好了。”
他微笑睁开眼:“可以放了吗?”
阿绛:“那咱们三一起放手。”
阿绛:“三、二、一。”
三盏明灯徐徐升起,璀璨的光点缓缓消失在夜空。
河边有座凉亭。
阿绛使人拿来几壶佳酿,几人便围着石桌小酌,酒醉的人愈发没有往日的克制。
慢慢便开始互诉衷肠。
初棠不敢喝太多,毕竟自己不胜酒力,只是小舔几口,左边听着阿绛的胡言乱语,右边又是晴云的追思过往。
反正,他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但初棠能感觉到晴云身上那点若有似无的哀戚,他酝酿许久,终是吐出句安慰:“晴云你别伤心了,你可是晴云啊!”
“雨过天晴,云开月明。”
晴云忽然愣住,她从不曾设想,自己的名字竟能作这般解读:“谢谢少爷赐名。”
初棠张嘴却无言。
片刻后,他道:“你这名字不是我起的。”
晴云轻笑挠头:“嗯,奴婢的名字是公子取的。”
晴云语毕又自顾自喝起酒来。
初棠半个身子倚在桌沿,正对着那边发酒疯的阿绛,阿绛压在桌面的手点点他领口。
“你脖子的吊坠好好看。”
“这个吗?”
初棠扯开衣领,挑出里面的海棠吊坠:“我娘给我的,你喜欢吗?我改日按照这个式样给你打一块。”
阿绛低声嘻笑:“真的吗?好呀。”
她语毕,终似不胜酒力般砸落桌面。
初棠左瞧瞧右看看。
这两人竟都先后把自己灌醉了。
他抬眼望天,竟有些无言以对,不过阿绛的下人们都在亭子外候着,倒也不用过于担心。
初棠双手枕在桌子。
不时用手指点点这芳香馥郁的酒面,送进嘴里,等着这两人醒来。
初棠越等越醉。
身边两人却无丝毫酒醒的迹象。
月上枝头,热闹的市集也灯火阑珊,夜色中闯进个身影,直奔凉亭。
初棠昏昏沉沉趴在桌沿,蓦然被道阴影笼罩,来人气息似乎有点寒冽,叫他没来由怯了怯。
“回家。”
沉沉的话音不辨喜怒。
谁呀?
初棠啧叹声。
对于话中那股命令似的强势,他顿感不悦。
“不回,走开。”
那人却由不得他作主一般,拽起他的手腕。
醉态横生的人,满眼嗔怒瞪过去,不爽地甩掉抓住他的手:“你谁呀!凭什么管我?”
“初棠。”
程立雪视线掠过初棠散开的衣领,他眉宇微蹙,双指捏上领口的绳结,轻轻一扣,系紧。
“你说我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槙山”、“一直是你_海 ”的营养液,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