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哥听闻他的话,亦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他神经似的,唇角的笑蓦地僵滞半分。
片刻后道:“更深露重,小心夜里着凉。”
初棠微笑点头,临了还不忘拿走地上的柚子叶。
走出院子,却见灶屋又升起炊烟,夜风刮来,裹挟股药味,像是天麻。
怎么又煎药?
但也没多纠结,掩好门回到自己的屋子。
刚进门的人,被房中大阵仗惊得以为走错,初棠手扒在门把上,仰着身子探出头,来回瞄了几眼,方笃定是原身的屋子无疑。
但……
“正君您回来了?公子吩咐奴婢给您梳洗更衣。”侍女们簇拥而来。
他也被人拥着绕去屏风那边。
屏风后几名侍女托着衣物、浴具,围在个大浴桶旁,浴桶雾气缭绕,水面还飘着花瓣。
他确实挺想沐浴。
莫名被人“投其所好”,着实是有点小窃喜,这种感觉还不错。
然而警惕如他,连忙伸手摸摸水,水温正好,初棠旋即又凑低头嗅嗅,应该也没下毒。
再加上先前的祛疤膏药……
这个程立雪看起来也不算很讨厌嘛。
反正膏药他也用了,也不差再沐个浴。
双手搭上屏风,初棠露出双眼睛,盯向房中自顾自饮茶的程立雪。
抿唇许久,终是怯生生说:“谢谢程公子。”
“嗯。”
那个侧影轻嗯声。
初棠也随之缩进桶里。
……
侍女端着换完的衣物出来。
这套外衫材质尚算可以,但非初棠出门时穿的,大抵是在外面换过。
程立雪指尖抚过面料。
在水中望见初所棠穿衣衫时,他内心便闪出丝异样,直至此刻,心中那点小苗头方才彻底消停。
初棠换好新衣服走出来。
不得不说,程立雪给他做的衣裳,比外面铺子卖的好上百倍,顺滑如丝又轻盈透气。
穿起来特别舒服。
他瞄瞄仍端坐桌沿的人,暗自感慨,这臭冰块虽然有点儿虚伪,但对他好像从不吝啬。
……诶呸!
初棠猛然拍上额头。
阿午,你清醒点!
千万莫为渣男的小恩小惠动容。
洗洗睡吧。
初棠晃晃脑袋,将那些个乱七八糟的念头抛诸脑后,便急急忙踢掉鞋子爬上床。
侍女们鱼贯离开。
房中只剩他和程立雪二人。
初棠摆弄着柚子叶:“你睡哪里?你打地铺吗?”
他话刚完,那边的程立雪竟骤然掩唇咳嗽。
“喂,你碰瓷呢?”
沉闷的咳声落下。
他便见那人脸色苍白不似作假,额间洇出薄汗,甚至在唇间漫出点血色。
生生叫那份颓靡染上丝妖冶。
怎么还咳出血了?
而他也竟有点被这种扭曲的画面蛊惑到,像是月色被打散在泥潭,生出脆弱而凌乱的美。
嘶。
美强惨呢?
初棠轻抽气回神,这入夜之后,天寒地冻的,总不能将赶人出门吧。
“要不你……你。”
以前寒假出外上补习班,他们班也是几个男生睡一起的,偷偷瞄瞄那边的病秧子夫君,初棠手臂抱实软枕,权当作是室友吧。
没错,他和程立雪左不过就是,同榻而眠的普通室友罢了。
普通室友。
普通室友。
普通室友。
初棠自我催眠三遍后。
“程公子?”
他试探似的小声朝人唤道。
“您老别坐那了,咱们还是熄灯睡觉吧,光线太刺眼我睡不着。”
“我睡何处?”
曲腿跪坐在床的初棠登时语塞。
不是,他话都说这个份上,程立雪这家伙怎么就听不懂呢!非要嚼碎喂嘴里是吧?
他没好气似的瞪人:“你这不废话,睡床呀,难不成还睡我哦?”
“……”
口速快于脑速的下场便是,不宜场合的话,还没被大脑筛选过滤便脱口而出。
并且非常的语出惊人。
连程立雪这座大冰雕都裂了。
是的,他竟难得在那张目空一切的脸,看到点怔然的神色。
他刚刚在说什么哇?
羞不羞人呐!
初棠顶着满脑子燥热,咬唇半晌,方知挽起抹笑缓解尴尬:“睡睡睡觉咯呵呵。”
那人似在给他缓神的功夫,静坐好半天,才不紧不慢起身剪剩一截烛芯。
房中烛光昏暗。
初棠勉强能辨清款款而来的人影,他连忙往里缩缩,程立雪似乎也不介怀。
不是听说古代妻子要睡外面,方便服侍起夜的丈夫,或者斟茶倒水之类么?
“你睡外面吗?”
“嗯。”
好吧。
初棠耸肩,转手抱起床头的柚子叶,铺在二人中间,跟条小河似的。
他指指柚子叶解释:“这条叫楚河汉界,咱们泾渭分明,请不要越界知道吗?”
“程公子是君子,这又称防君子线。”
“……”
“我睡了。”
话未完,他已经倏地钻进被窝里。
*
夜色渐沉。
初棠好像做了个梦,他梦到早读课,老师让他们按学号轮流到走廊外面,抽背课文,而他抽到的是《诗经·氓》。
程立雪而躺在最外侧。
恍惚间,有条胳膊不分轻重似的,倏地甩过来,搭上他的肩脖。
他睁开双眼,面无表情望着帐顶,旋即将那条细嫩的小胳膊安安分分放回去。
刚合上眼。
□□又是阵蠕动,一条腿蓦然横跨而来,直接晾在他腰腹。
早已料到初棠睡姿不雅,他面不改色,捏上那条小腿,又给人物归原位。
奈何里侧的小哥儿总不消停。
不过眨眼功夫,这人直接一个翻滚,越过那条所谓的“三.八线”滚了过来。
清甜的香味蹿上呼吸。
程立雪眸光微暗。
初棠仍不消停,那下巴仰起,恰恰好垫落他肩头,鼻尖挂着几根发丝,许是叫人痕痒,窸窸窣窣地埋下头,就是往他衣衫蹭蹭。
没能弄去头发,不满地娇嗔声,柔柔糯糯的。
小小的脑袋在夜色里微微晃动。
软柔的哼唧声,叫人呼息轻屏,好似生怕细微的气息,亦将这咕哝声掩盖一分半毫。
随后软被里探出只小手,曲起手指在鼻子挠了挠,鼻头瞬间落出点小红印。
许久后,他便听到初棠嘟着嘴开始嘀嘀咕咕:“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
嚷嚷个没完。
在他肩窝喷出温热气息。
轻微的挠人。
程立雪默然,他固然讶然初棠学识,竟能出口成章,只是口中诗句却愈发叫其眉头深锁。
“……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程立雪:“……”
他狐疑垂下眸,确定初棠并非假睡,那便是心里话?指桑骂槐?自觉所托非人?
思及此,他神色更为凝重而迷惑。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
“……”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
梦里的初棠正欲回教室,语文老师却忽然喊住他,问他读后感。
初棠:“……”
怎么还给他开小灶呀,别人都不问,偏偏问他。
行吧。
他有些气恼:“婚姻是场悲剧,尤其是遇见那种背信弃义的臭男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及时止损,远离臭男人,从我做起。”
初棠越说越气愤,一拳砸下教室窗台。
“咳。”
莫名响起点压抑的咳嗽。
“啊……”
初棠惊恐缩缩脚尖。
石头成精了吗?
程立雪拎起砸在他心口的小手:“继续?”
梦里的语文老师模样变得模糊,但初棠却还是听到老师叫他继续说下去。
“还要继续?”
他哑然半天,沉思良久,却也只得继续搜刮脑内残存不多的理论知识。
没办法,胡拼乱凑吧。
“什么出嫁从夫,狗屁理论,那当然是和渣男一刀两断,收拾包袱跑路咯,人贵自知,而后自省,无论何时何地都要自尊自爱,遇人不淑不可怕,可怕的是精神和经济都不独立,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最可悲。”
程立雪沉沉睨落那张酣睡的脸,自小在乡野长大的小哥儿,竟有如此独特而大逆不道的见解。
但,却想逃?
程立雪侧身,若有所思打量初棠气鼓鼓的腮帮,伸出食指,将碰未碰的距离,他又蓦然收手。
只有两块银子的人,怎么逃?
*
次日,初棠从床上爬起。
中间的柚子叶整整齐齐铺成条状,而床榻外侧则凉凉的无丝毫余温。
程立雪起得很早?还是昨夜压根就没和他睡。
算了,管他呢。
匆匆洗漱完毕,临别前他去探望了眼张婶,张婶依旧和昨日那般,无丝毫好转的迹象。
初棠叹气:“我过些时候再来看张婶吧。”
马车很快驶回镇内。
初棠没直接回府,而是中途下车跑去坊市,买走些食材。
回去的途中,他路过条河。
河岸长着几株颜色艳丽的花,花旁似乎还坐着个人影,那人脚边堆满酒瓶子。
十一?
初棠抱着东西走去。
这浑浑噩噩,醉生梦死的人果然是十一,这才一夜不见,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你怎么了?”
他搁下东西,就是往十一身旁坐下。
眼前的男子显然有些醉意,偏头眯眼,半晌才似认出他,给他递过酒壶:“喝一口?”
初棠刚伸手去接,却抓了个空。
“罢了,你又喝不得。”十一轻嗤声收回酒瓶。
“……”初棠无言以对。
两人并坐在湖边。
十一仰头,有一口没一口地自顾自灌酒,初棠百无聊赖,捡起石子往水里扔去。
“你可信缘?”
没来由的话传来,初棠瞄瞄旁边人,他点点头:“信呀。”就譬如他和原身都叫初棠,都叫阿午,这缘分简直命中注定。
“呵。”
十一轻笑道:“你说你叫初棠,和海棠花有关,生辰是夏至日正午。”
“我年幼时,曾于宴会落水,命悬一线时被位女子救回,当时我只记得,那女子项间佩戴着枚海棠吊坠。”
“那日也正是夏至。”
“这么巧哦。”
“还有更巧的,你知道兄长为何取名立雪么?”
“你该不会告诉我是立冬雪夜吧?”
“猜对了。”
“立冬雪夜,夏至正午,你们二人简直天生一对。”
初棠嫌弃蹙眉:“这名字也取得太随便了吧,趁没几个人知道,赶紧让他改口吧,改成程门立雪,这个有格调。”
“程门立雪何解?”
“指的是尊师重道的态度,虔诚求学的精神。”
“算了,他不配,还是立冬雪夜吧,和他这个人一样孤寂冷清。”
两人瞬间又剩下片沉默。
初棠侧头瞥向十一,这人好像很落寞,但似乎也不愿将心事道出。
他暗叹声,没办法,只能使出万能的安慰句式,思索间,便把胳膊往十一肩膀轻轻搭了搭。
初棠语重心长道:“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不愉快的都忘掉吧。”
“活在当下嘛。”
好似真被他的话唬到,十一抬起的酒壶被放下,他唇角挽出抹笑:“是呀。可惜我娘不懂这个理,偏偏要剖出一颗真心,那又如何?那个人可是天底下最无情之人。”
“她的真心,一文不值。”
“……”
“今日,是我娘的生忌。”
原来如此。
初棠黯然垂眸,拍拍十一肩膀:“别太难过了。”
十一自言自语道:“心死后还身不由己,连自戕都得小心翼翼,生怕连累族人。”
“啊!你爹这么可怕吗?好病态的控制欲。”
“生是他的人,死了还要做他的鬼,身不由己至此,真是可悲,但兄长答应我,待尘埃落定后,会还我阿娘自由身。”
“喔,你不怕程立雪诓你?”
十一摇头:“怎会?你别看兄长性子冷,其实心肠还挺软的,你不是喜欢大黄吗?”
“大黄自幼有病,可你怕是看不出来吧?毕竟兄长将它养得很好。”
初棠哑然:“……”
他还真的看不出大黄生病了。
“便是这玩意儿,要了我娘的性命。”十一连根拔起脚旁的一棵植株,他摊开手掌,露出植株的根茎。
初棠顺着视线望去,有点眼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这中药材叫什么名字。
“你……”
往日最是恣意潇洒的人,原来竟藏着这般心事,初棠不知该如何安慰十一,他沉默片刻,“你是不是还没吃东西呀?”
初棠抢走十一的酒壶。
“空腹喝酒伤身,你别喝了!你阿娘若是知道你不爱惜自己,她会心疼的,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吧。”
初棠连拖带拽将十一拉起。
生怕人继续借酒消愁,他连忙踢掉脚边的酒瓶,又把食材塞进十一手里:“劳烦你当下跑腿,我们赶紧回去吧。”
*
小厨房内。
初棠掏出点面粉,加水和成团,又搓成条,甩出一根根细长的面条。
其实他做面的手艺不太好,甚至好几次甩出块小面团,最后一块便刚好糊在摇头晃脑跑来的大黄头上。
像是个嘴巴子呼过去。
把大黄都给整得委屈巴巴呜咽声。
初棠却无情笑起来,笑了好半天,才发现大黄蹲在角落,背对他,似在生闷气。
他没辙,只能走过去,用手指戳戳大黄的尾巴根部:“让我瞅瞅是哪个大帅狗在生气?”
谁知道他刚蹲下身,就被大黄一个转身扑倒。
一人一狗滚在地上。
“嚯!大黄你炸我?你变了!”
“汪汪汪。”
“你是真的狗啊!”
这一人一狗着实幼稚。
十一无奈摇头,拿起拿面团揉搓,又熟稔地甩出长细均匀的面条。
初棠和大黄玩够了才爬起来拍拍手,他捋捋凌乱的发丝,摸着面条惊叹:“十一你这手艺可以呀。”
他翻出个海碗。
放入一勺盐,一点白胡椒粉,再撒进点糖吊鲜,接着倒下点生抽,最后舀一勺灵魂猪油。
毕竟猪油是这个汤底的关键。
这碗被放在一旁备用,那边的水也煮沸,初棠往里撒进一点点,方下入面条。
水里撒盐能让面条更劲道,吃起来来弹牙有嚼劲儿。
初棠去外面的小菜地薅来把青菜,洗干净丢进锅里,又拿起筷子,慢条斯理搅散面条。
这面不能煮太熟,大概八九分熟时就可以捞出。
看着面差不多可以时,初棠用木勺打来几勺滚烫的面汤,轻轻放进先前装调料的海碗。
热汤慢慢融化猪油。
不一会儿便有香味飘起。
刚出锅的面条被人放入热汤里,又点缀着几根青菜,想了想,初棠转身去煎来个糖心荷包蛋。
汤底如茶色,闻着便清香开胃。
他捧起碗端到在外劈柴的十一面前。
“你不用砍了。”
“这些柴够我烧到下个月呢。”
十一耸肩:“只是想着没有吃白食的理。”
“阳春面,快来点评下,看看能不能写进你的《天下美食录》里面?”
此话一出,两人都情不自禁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和十一是友情。
-
感谢呼了个哈 营养液5瓶;45894853 营养液4瓶;槙山 营养液1瓶,感谢宝贝儿们,抱起来就是狠狠啵唧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