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前脚刚走。
程管家便接踵而至,把他请去前厅。
初棠不可思议打量满桌点心。
竟然是用早膳?
只是那一堆精致茶点中,一道酱肘子扎眼异常,肘子不多不少,刚好三个。
谁家早餐吃酱肘子啊!
程立雪借机含沙射影他?
吃吧你!跟头小肥猪似的,这肘子圆鼓鼓、肥嘟嘟,正好给你以形补形。
你可赶紧补补你的小猪蹄子吧。
初棠愤然撸起袖子:“胖吗?我胖吗?”
程管家人还没站稳就急捂眼:“哎哟喂!”
那双手娇柔若无骨,纤细又嫩白,稍有点痕迹便显眼夺目,都怪公子这人太不怜香惜玉,非得带着人滚那假石山。
滚出这么多暧.昧的痕迹。
这不平白折腾人吗?实在有点丧心病狂!
“你哎啥哟?”
初棠垂头,瓮声瓮气嘟囔句:“真的很胖么?”
可恶!!!
程立雪这臭狗果然在拐弯抹角阴阳他!
他抬手将整个碟子拖来,徒手抓过根猪蹄,就是狠狠扯掉口肉,义愤填膺含糊骂道:“可恶的臭男人!”
“吃穷你!”
初棠猛地拍桌:“再给我煮十个!记得撒金箔!”
程管家欲言又止:“这……?”
初棠:“不是吧?这么大个程府弄不出点金箔?你们程公子到底行不行呀?”
程管家:“咳咳。”
他呛红了脸回头:“都杵着做什么?听不懂话吗?”
“是。”一名小厮连忙跑走。
初棠囫囵咽下几口,便把肘子丢回盘子里,大清早吃这玩意儿属实有点腻。
他咕咚吞下半杯茶。
门外好似也逆光走来个人。
长影迤迤然踏进,气定神闲越过他。
初棠余光瞟瞟那抹翩然而过的袖袍:“哟!什么风把您老人家吹来了?”
程立雪落座他对面。
神色自若端起桌面的热茶。
不消片刻,门口那边便有名端菜的侍女快步走来:“正君,您的二十个肘子。”
初棠:“……”
说好十个,怎么还翻倍了?
一个都吃不下,还给他来二十个?
初棠苦恼地昂着小脸望天,双手托腮的人,俨然是副左右为难的模样。
偏头的功夫,恰巧对上那边的程立雪。
这家伙忽而抬眸凝来,眸光流转出丝意味不明,如在示意他“来,别客气。不是大言不惭要吃十个吗?爷给你双倍快乐”。
落在初棠眼中,那是挑衅意味十足。
“怎么不吃?”
初棠:“……”
这个臭男人果然在挑战我?
程立雪抿了口茶,旁若无人拨弄茶水,半晌后才开口:“不够?”
不够你个大头鬼!
初棠暗磨后齿。
真想抓起个酱猪蹄子,把程立雪的臭狗头当成小木鱼,敲得哐啷哐啷响。
“还是说——”
程立雪搁下茶杯,淡淡然道:“要喂?”
猛然对上那道耐人寻味的目光。
他脑海里竟蓦然飘过昨日的话“吃饭要喂,睡觉要哄,走路也要人抱着走”。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初棠语塞:“……”
腹黑!这厮绝对是个腹黑的主儿。
让这个臭狗喂还得了?
那不得撑死他?
初棠摸摸自己可怜的小肚子,他可不想里面被程立雪这个臭狗塞得满满当当。
他气鼓鼓瞪过去。
那个臭狗竟还似笑非笑的。
真欠揍呐。
不行!输人不能输气势。
思忖再三,初棠直接扶着桌沿,弯身踩上凳子面,整个人登时便是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他抱手斜睨过去,自以为盛气凌人,毕竟他看电视剧的刁难大小姐都是这么演的。
想了想,初棠洋洋开口:“程公子也没发烧呀,怎么说话这么骚啊?”
此言一出,众人倒吸凉气。
下人们本就惊讶初棠的行为,听闻这大逆不道的言论更是惶恐得屏息凝神。
这位主儿未免太胆大妄为了些。
就连程管家都暗暗替人捏了把汗,这不是活生生的恃宠而骄吗?
这回怕是有苦果子吃咯。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唯独当事人面无表情抬眸。
惯是冷若冰霜的人,忽然搁下茶杯,起身朝初棠所在位置走去。
二人之间相隔十来步。
程立雪步步逼近。
四周下人愈发惊觉他们公子连浮动的袖摆,都无端掀起阵压迫感,有些胆小的已惶恐得腿软摔倒。
初棠亦往后仰仰,稍不留神间单脚半踏空,整个身子重心不稳,跌坐椅背横杆。
木凳翘起,差点让人往后翻倒。
“呜欸!”
他双手胡乱在空中抓了抓。
恍惚间一条腿轻抬,雪靴踩在固定凳脚的木杆。
凳子登时不动如山。
初棠心有余悸扒紧椅背喘息。
而程立雪这个臭狗眉眼都没动半分。
关于这场对峙,他预想中的针锋相对、暗流涌动呢?怎么演绎出来的完全货不对版呐?
可恶!
这次他又被迫仰着脸看去那张冷脸。
好半天。
初棠只听到那人轻哂声:“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不成体统……
清冷话音缓缓穿过耳膜。
一遍又一遍回荡。
初棠昂头盯着那张脸。
程立雪分明是在呵斥他没规没矩成何体统,可偏生那股淡淡的话音中,无丝毫来自上位者的威严。
反倒似在硕石里碾过,有种沉而模糊的温柔,与这冷若冰霜的脸,十分的割裂。
到底是他撞邪了?
还是程立雪鬼上身了?
这没道理呀!
初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呜……好痛。
咋舌嗷了一嗓子后,眼眸都隔上层水雾,视野虽朦胧,可程立雪那张脸赫然还在眼前。
种种迹象都昭示方才那幕是真实存在的。
按照这臭冰块脸的性情,不是该把他扔出去吗?
初棠急急忙跳下椅子,慌乱无措地跑走,不行,他要回去查查黄历。
万年老冰山融化了?
颠趴哦。
程管家左眼瞟瞟一溜烟跑走的初棠,右眼再瞄瞄这边若无其事,敛衣落座的公子。
但见公子拿起双筷子,慢条斯理夹住块酱肘子,往原先只有三个的碗里放去。
半晌后,唇角竟漫出点饶有兴致的笑。
随后淡淡起身离去。
程管家目瞪口呆摸上额头,没烧。
跟在公子身边多年,公子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他还从未见过公子浮现过这种笑。
不解盯着那只有四个酱肘子的瓷碟子,程管家心道,莫不是今天起猛了?要不回去补个觉?
*
初棠一路狂奔,思绪比腿速更快抵达终点。
他知道了。
一定是程立雪换套路整蛊他,温柔刀是吧?没错!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臭男人八成是想温水煮青蛙。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初主子?”
穿过道拱门,初棠便与苏嬷嬷碰个正着。
“苏嬷嬷?”
见到来人,他眉眼不自觉染上笑,只是才惊觉苏嬷嬷走路姿势似不对,一瘸一拐的。
“苏嬷嬷,您腿怎么了?”
“这腿长年犯疼,老毛病咯,听说这草乌能缓解,久病成医,我这老婆子现在呐,都能自己配点药煮煮。”
苏嬷嬷扬扬手里的草药。
初棠顺着视线瞥去。
这不就是十一在河边泄愤时拔掉的草药么?似终于想起这药材叫草乌,印象中好像有毒性。
初棠提醒道:“这药有毒。”
苏嬷嬷笑笑:“煮上一两个时辰无碍的。”
初棠点头,这味药材虽有毒,但的确有祛寒除湿,温经止痛之功效。
“那您记得煮久一点哦。”
“你这孩子。”
苏嬷嬷笑了笑,好似看到初棠肩脖的发丝卡进领口,她抬手替人顺理了一下:“知道啦。”
“那我先走啦,记得要煮久些。”
“欸,跑慢点,可别摔着。”
“不会的。”
初棠回头应了句,便拐进条廊道消失踪影。
*
先前耽搁太多时辰,初棠马不停蹄跑回小厨房,气都没顺几口便掏出篮子里的鸡蛋。
今天要出摊的是,外表金黄酥脆,咬下去时一□□浆的“脆皮流心蛋”。
初棠蹲下生火。
果然还是赚钱重要,等他挣得盘满钵满,才懒得和那个臭男人周旋。
先和离再跑路,恕不奉陪!
锅中水加入少量白醋和盐,待其烧开后,初棠才从篮子里拿出鸡蛋,哐地一下打开下入锅里。
整个的蛋落入热水,没有散开,又因水中含有醋和盐,蛋白很快便凝固成团状。
鸡蛋不能煮至全熟,要保留里面的糖心状态。
每个鸡蛋的蛋白凝固后,初棠便将其捞出备用,直至煮出满满一大碗,他方才停下。
煮好的糖心蛋被依次裹上面粉、鸡蛋液和馒头屑。
油温六成热左右下锅。
油温不能过高,不然就不会流心了。
油锅滋哩咂啦响。
初棠喜滋滋闻着油香。
“少爷,好香呀!奴婢都流口水了。”
“晴云?”
初棠一回头就看见晴云笑吟吟走来:“你阿娘和妹妹都安顿好了吗?”
“都好,这是奴婢妹妹给您画的。”
晴云说话间又要给他跪下叩谢,吓得初棠蛋都丢在歪了,连忙跑过去扶人。
“你别跪我啊!我受不起。”
他便扯着人起来,便接过画。
这幅图画的是他,作画之人落笔精妙绝伦,简直将他画得栩栩如生。
“你妹妹画功真厉害。”
“她说要送给漂亮哥哥,画了整整一夜。”
“那我放回去,好好珍藏起来。”
晴云自然而然接过他的糖心蛋帮忙炸起来:“少爷您去吧,剩下的这些活交给婢女就行。”
初棠满心欢喜跑回来时,晴云已将东西弄得七七八八,他凑低头看了几眼。
“火候掌握得不错诶。”
语毕,已是迫不及待捻起一个。
糖心蛋被炸得金黄酥脆,初棠小心翼翼张嘴,咔嚓一口,还未咬断,里面的糖心已经溢出。
很有一□□浆的感觉。
“唔。”
他偏头舔舔唇间的浆汁。
“嘶。”他轻抽气,有点烫。
糖心的口感偏沙沙糯糯。
气味则类似于甜牛奶的香味。
他还蛮喜欢。
初棠指指这大碗的脆皮流心蛋:“来,咱们一起吃。”
……
照旧来到先前的摊位,初棠却远远便瞧见那里坐着位红衣姑娘。
“阿绛?你没事吧?”
“本小姐生龙活虎,倒是你,我说你傻不傻,自己都不会水,还下来救我?”
初棠轻笑声没说话,他已经懒得解释,这种傻事就此掀过去吧。
“来,本小姐给你把把脉。”
他刚放出份脆皮糖心蛋,手就被人拽过去。
“你还会医术?”
初棠有些惊讶瞟过去。
阿绛点头:“略懂吧,我娘是个妾室,你知道的,以色侍人能得几时好?府中美妾源源不断,我娘早就被我爹抛诸脑后,大病小痛从来无人管,我只能胡乱摘草药,以身试药咯。”
“你……”
初棠欲言又止,怎么他身边每个人的身世都这么惨呀。
“哎呀。没事,我这不活得挺好?”阿绛不以为意拿起个炸团子。
“你今日做的又唤什么名堂?”
“这个叫做‘脆皮流心蛋’,小心会爆浆哟。”
他话刚完,液体已经溅出,初棠猝不及防,被那糖心喷到裙摆。
“哎呀,抱歉啊。”
阿绛似乎也难以预料这转变,她连忙把糖心蛋塞进嘴里,抽出方绢帕:“我帮你擦擦吧。”
“还是让奴婢来吧。”
晴云话未完已蹲下替人擦衣服。
“不用,晴云你快起来。”
初棠哑然,侧身就要扶人,却是猛然一顿。
以前从未留意,但此刻这般姿势,风一吹,晴云额上那道厚重的流海便有些歪斜撇开。
光洁额头露出一小点红印,那是类似烙印的东西,但显然被人刻意磨烂,只剩下块红痕。
“你额头受伤了?”
晴云却慌忙抚平发丝:“陈年旧伤,奴婢无碍的。”
“听说你家东西好吃得很?”
一声嗓音将人视线转移,初棠笑脸迎去,是位青年大哥:“这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未瞧过。”
“脆皮流心蛋,会爆浆哦。”
“爆浆?还挺稀奇,来一个尝尝。”
“八文钱一个。”
两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青年大哥接过油纸包,这酥脆的蛋团,看起来就十分有诱人可口。
油纸都没能隔绝那股香儿。
就着扑鼻的香气,他按捺不住似的埋头咬下去。
齿尖最先触碰到的是脆脆的外表,接着是层软软的蛋白,而后便是阵装不住般的汁水流出。
滋溜一下溢出。
他差点没滴到地上。
“果然爆浆,而且口感甚是独特。”青年大哥头头是道嚼着说话,“再来两个,我要带回去给我家娘子尝尝。”
“好嘞。”
青年男子还未走远。
初棠的摊位前又走来几个人,争先恐后要买他的“脆皮流心蛋”。
不消半个时辰,便被抢空。
“看来你这流心蛋很得人心嘛。”阿绛笑叹。
“今日确实有点快。”初棠眯眯眼。
原来美食生意这么好做呀。他未曾多想,转头把木箱交给晴云:“我要去看张婶,你先回去吧。”
*
此时时辰尚早。
初棠本想雇个路过的马车牛车,顺路捎他一程,哪知还未走几步路就遇到采购的张大哥。
最后只能坐上张大哥的马车。
张婶还是病怏怏的。
初棠微微叹息坐在院子外的石桌,张大哥也坐在他的对面。
桌上摆满精美佳肴。
旁边煎药的瓦罐咕噜沸腾。
他没什么食欲,只单手撑头,盯着药罐怔怔出神,药香源源不断飘来,初棠闻出点川贝的味道。
想起那日张大哥说张婶有咳疾,川贝能化痰止咳,确实没用错药,那怎么会接连几日都无好转呢?
“阿午想什么呢?”
温和的话语传来,初棠闻声抬头,只见对面的张大哥正有条不紊剥着虾。
他摇摇头:“没什么。”
“你。”
张大哥欲言又止,半晌才吐出句:“想离开此地吗?”
离开这里?
他还真有这个想法。
然而他还没开口,张大哥又继续道:“当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说罢,将整碟虾仁放到他面前。
“……哈?”
“皇后。”
“咳咳咳。”初棠被呛到,实在是这话太过语出惊人。
“没事吧?”
对面的人急急忙起身,就想给他顺背,被初棠抬手推开。
这不异想天开吗?
造反哦?
“张大哥,生活固然需要有盼头,日子才会过得滋润起来,但你这属实有点天方夜谭。”
“只要你想,我都尽力给你。”
初棠无语:“……”
他啥时候说过要当皇后?
“张大哥,我已经强调过,我成亲了。每日就盼着我那位病秧子夫君什么时候死,好让我早日当上寡夫郎。”
“届时我就可以去江南置办套宅子。”
“年纪轻轻,三房两厅。”
“不需要靠你口中不切实际的空想来度日。”
“怎会是空想?阿午你信我。”
初棠:“……”
真是冥顽不灵。
“承蒙张婶和你多年照顾,我很是动容,但感激不是爱情,我固然不钟情程立雪,但也不代表我就喜欢你。”
“况且这个世上,并非只有爱情。”
初棠垂头,把虾推回去,转手抱起碗膳汤匆匆溜走:“我去看看张婶,她还没吃饭。”
里间榻边。
床上的人无丝毫血色。
初棠捧着药汤来到张婶身边,用瓷勺搅动汤水,哐哐当当中,一点药味扑鼻而来,有点熟悉。
他垂头舀起块茎状物体。
是草乌。
目光恍惚凝滞,初棠僵硬抬头,脊背没来由被阵凉意覆来。
如坠冰窖。
他骇然砸下药碗,热汤溅红了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爬起来就是朝院子外跑出,直奔院中那还煎着的药。
五指微颤抓起旁边的木勺。
他难以置信地搅了搅。
“阿午你慢点,仔细烫。”
身后传来张大哥的声音,他却只将注意力定在药汤里,药汤确实有川贝。
直至此刻,他方才明白神医大哥的锦囊。
神医大哥说“十八反”。
川贝反草乌。
作者有话要说:初棠:每天盼着我那位病秧子夫君驾鹤西去,生活有了盼头就是不一样!
程立雪:?